9、論交卻憶十年時(1 / 2)

邵瞻士不以為意,進來徑自拿起桌上的文章翻著看了起來,一邊看一邊說道:“你這裡也太小了。你學生如此富貴,怎麼也沒想著找一個大些的作書房。”

孟端坐著冷冷說道:“他家便是潑天富貴,也是榮國公掙下來的基業,與我何乾?再者,進了我的‘陋室’,便是龍也須盤著,少言什麼大小。”

邵瞻士忽而沒聲了,隻拿著文章反複看個不停,將近有半柱香的時間方才看向孟端,頗為無奈地說道:“你這脾氣還這麼臭。人都是越老越圓滑起來,你竟是反了過來。虧得詹士府成日裡也無事,隻好各看各的書罷了,否則再是文華所彙之地,也遲早要鬨出毆打上官的事兒。”

“‘文華所彙’?老夫看均是衣冠禽獸!”孟端嗤笑道,“老夫不拿那笏板打彆人也就罷了,誰還敢對老夫動手?”

邵瞻士徹底氣急:“老夫說的就是你孟季範毆打彆人!”

孟端應聲而答:“‘老而不死是為賊’,吾輩士人麵見則當‘以杖叩其脛’!聖人之言,其此之謂也!”

邵瞻士憤憤一甩袖,以至於手裡捏著的紙“嘩啦”一響:“隨你怎麼說,同年裡就數你這個紹興人最武德充沛,老夫這個北方人還怕被你這南蠻‘以杖叩脛’!不吃這虧!”

孟端嘖嘖兩聲,眼看邵瞻士瞪著眼睛便要大怒,方放過這位禮部尚書,接著說道:“大宗伯看完,比之你家麒麟兒如何?”

邵瞻士拿起來又看了兩眼,一手負在身後,緩緩點頭,倒當真立刻又是一副二品大員的端肅莊重之態:“嗯,還沒看完,尚欠火候,尚欠火候。”

孟端冷冷地看著他:“叫你邵家之寶樹來寫一個?”

“你看,你看,”邵瞻士側目,“你說得,我便說不得?這話我還是聽你說來的。護短也便罷了,隻做樣子都不願,幸而你學生沒有你那牛脾氣。再好的文采,到時候殿試洋洋灑灑隻顧著‘刺’而吝於‘美’,又得和你當年一樣錯失三鼎甲。”

出其意料,孟端這回竟不似往常一般一揮袖、一昂首,來一句“鴟得腐鼠”之類的話,竟一時沉默。

邵瞻士即戊申年榜眼,卻真正知孟端學問,否則也不會觀政一月後輕易授了庶吉士入翰林,亦知後者的耿介執拗和恃才傲物,對三鼎甲的錯失也是真正不以為意。

故此刻未得回應,竟有些驚詫。而果然,被他這麼一看,孟端方才回神了似的緩緩說道:

“我素來看不慣圓滑世故,但又怕玉淵仍有稚嫩,望他早早世事洞明;我知當世實乃豐亨豫大之世,想有能臣革除積弊,可是諸代改革之臣總不免落魄,我死猶耳,但……”

孟端望向窗外已經落葉的海棠,咽下後麵的話。

其實這海棠當初被送來原是討他夫人的歡心的,孟夫人雖愛侍弄花草,隻是並不識其貴賤。後來孟端一見便不高興,偏偏孟夫人認為再送回去更加過分,隻得罷休。誰知第二天一早起來,孟夫人隻見自家滿口說不要的相公將鋤頭一扔施施然上朝去了,而原本正堂的海棠正在前院書房窗前婆娑搖曳。

氣得孟夫人在一眾仆侍麵前大罵裝腔作勢。

孟端忽而想起此事,不由一笑,停了一停說道:“就像方才他問及保齡侯是不是憂懼而病,我也難答。我本想說天子外寬內忌,不複太祖創業之恢廓,當今兩代聖人均是獨夫。但我又如何能在學生麵前指摘君父,以至於教學生無君無父?唯獨我做不出言不由衷的事情,所以隻好將此間百態都儘力展現出來,叫他去見、去聽、去想。”

邵瞻士沉默聽完問道:“但是人自身年少未經世事磋磨,卻早見他人磨難,難免有意氣、稚嫩之舉,行事也不得章法,你便不擔心他因少年心性吃虧?”

“即便立誌科考,他也是勳貴子弟。勳貴子弟天生富貴,哪有寒門砥礪刻苦之心,多是求安逸……”

孟端先是苦笑,說到一半忽然又肅容改口:“所以正要你看顧,否則叫你來是為什麼?”

邵瞻士不由自主地點頭,待最後一句複而憤憤:“你方才還說是勳貴子弟,自然門生故吏滿天下的,連人都不讓見我!”

“老黃曆了。”孟端正色道,“當年榮國公尚在時還好,如今故去多少年,現襲爵的都是……嗯……也就是政老還好,隻是亦不過工部清水小官而已。”

“掌控京師五大營的侄子?還老黃曆?”

“那是武官,科舉出身的都要進翰林院、六部觀政的,你不知道嗎?”

“哦,那他家世交……”

“你也說了世交。”孟端不耐煩地一揮袖,“誰知道這十幾二十年了,還靠不靠譜。”

“那老夫就靠譜嗎?”

邵瞻士話甫一出口就覺不對勁,剛要改口便見孟端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我也沒有完全指望啊,何況我還沒死呢。”

堂堂禮部尚書一時竟無言以對,半晌誠懇說道:“孟季範,你那脾氣改改吧!”

而另一邊,被給予厚望的“瑚璉之器”賈珠和祖上出過不少“瑚璉之器”的崔原,正鬨得不可開交。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