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早歲那知世事艱(2 / 2)

當然,這便是崔原沒有一個好家世的劣勢了。實際上賈珠聽見孟端給他的題目就知道,這分明是一個對他不要和士林文社牽扯過深的警告,而且他也早從賈政那裡聽說過攤丁入畝之事,乃是天子決意要借由今年江南江北各省災情,從前朝推行時阻力最大的地方直接開始。

天子決意不可違,其心腹吳準今年京察後方才入閣,而首輔常霖年高不視事,次輔甄桐再是號稱“樞相”,此事也須他總抓的。於是孟端聽賈珠隻是負責牽線,直接替他決定給這位世交長輩幫一點微不足道的“小忙”。

這也是崔原爭吵卻不好與賈珠說出口,偏偏二人心知肚明的一個原因——說好提攜後輩好脾氣的內閣次輔呢?一出手壓根不顧後輩,鬼才相信戶部給事中的話是湊巧的!

鐵網山連綿廣闊,是在京勳貴常來打圍之處,有時天子因熱河過遠,也會來此圍獵。曩昔賈珠還無法上馬時,便有榮國公帶他來此,在山林間縱馬長嘯,或與舊友醉談。

此時整個山林都墮入將夜未夜時的藍黑中,樹木是一簇一簇森然的黑影,就在崔原跟著賈珠走得已經快要麻木,剛想說什麼的時候,忽然看見樹梢上露出的八寶攢尖塔頂挑著皓月,接著便看見密林半遮半露的佛刹殿宇的蹤影。

原先消失的賈家健仆此時提著燈迎麵過來,開口笑道:“珠大爺,都叫人清清淨淨地收拾好了,酒飯也叫備著了,住持也按爺說的囑咐了,叫那些小沙彌們不必來了。”

賈珠一點頭,隨著人看也不看中軸殿閣佛塔,直往左翼專為來往顯貴所居房舍中去。崔原想說什麼又忘了,隻跟著見到一小小院落,中間立著一焚檀香大鼎,進到房舍中果然見一切俱備。窗戶被人半支起來,清輝自外瀉入,能看見一半影影綽綽的山林,一半瑰麗的殿宇。

崔原徑自在窗前一坐,給自己斟了一杯酒,看著屋內的燈被點亮,如同白晝。歎了口氣,過了一會兒才神色複雜地對賈珠說:“要不是我也曾往寺廟道觀裡投宿過,我還以為……這便是我寒窗苦讀的緣故了。”

“其實還好,主要是鐵網山從前常來的,香火錢都不知給了多少,這些房舍多是為來此打圍的人家踏看著修建的。論起來倒還是清虛觀和家裡親近一點③,畢竟張爺爺當日便是亡祖替身。”

賈珠笑了一笑,又沉默一會兒方才繼續說道:“行商遊學往來之眾,大多不經過這裡。其實若你平日來此投宿,住持那裡也能給你尋出一處僻靜所在,他家火頭僧做的飯菜還不錯。”

“從前常來……現在不也常來?之前我還聽陳兄說過。”

“我指的是武勳人家,以前這裡經常能遇見熟人。”

“所以你說還要國庫還要多支出一筆來補邊境軍備?因為承平日久,軍備逐年廢弛對不對?”崔原忽然警覺起來,想起白天爭吵過的話,“你看出來的,還是有什麼說法嗎?”

賈珠無語:“便是沒廢弛也得有支出吧?重甲弓弩這些放久了,便是不用也都要壞,火藥也得常備著新的,都得花錢。時元,自太祖以來多少年了,和前朝不一樣。顯泰年間於河南推行士紳一體納糧的時候,怎麼沒見人造反的?再彆掛念你那文章了。”

崔原可能是山風吹多了,又被馬顛了一天,此時反倒冷靜下來。他夾了一粒花生米,舉著說道:“如今神佛供給盤中的花生便是這麼多,我和你都要吃,剩餘的必定要減少。盤中剩餘如小民,當地富戶官吏勾連,小民不反,永遠隻能任人宰割。要麼另派人監督,使盤中不得減少,要麼謹守道德。如今變更製度如火頭僧煎炒烹炸,策或許為良策,應用地方時,官吏便能歪曲、模糊,反叫他們借此生事,比變法前更壞一倍。”

“而且,玉淵,你知道小民更無力的是什麼嗎?當地富戶大族永遠能先小民一步。即便當地父母官有道德,治下屬吏也與人為善,但詔令鈞旨一旦下達,難道不是官吏先知道嗎?為何不能借此先得利呢?”

他喘了一口氣,繼續說道:“為什麼江南難變革,便是這種聰明人太多!士紳太多!試想,一家窮苦人,僥幸躲過了幾十年天災人禍,家裡幾畝薄田好不容易換成了十幾畝良田,也雇得起東邊那個從爺爺輩起就好吃懶做的鄉鄰當佃戶了。忽然一下子萬歲爺叫按照田畝交賦稅,不按丁口了,這心能平?”

“憑啥勞累祖孫三代世道就變了,感覺還不如那鄉鄰了呢?憑啥覺著和縣裡富戶一樣田連阡陌了,卻不如人家依舊輕鬆呢?此時那富戶大善人再一解釋,惡隻能歸於天子!”

賈珠聽完無奈一笑:“我和你講法,講策,你和我談人心。你說不如舊法,這說辭和北宋元祐黨人何其相似。我問你,什麼法是萬事不移之良法?道德人心!可是何時能有如斯人心呢?上古三皇五帝嗎?如今何在?”

“‘藏富於民,即餘富於官,此時務也。’④這是你文章中的句子吧?問題是民是哪個民?前朝號稱藏富於民,一年稅收不過四百萬兩白銀⑤,然而仍然有百姓不堪重負,於是太祖清廓天下!蠲免錢糧的事兒朝廷早做過了,然而結果呢?太上皇有聖諭雲‘蠲免錢糧,原為加恩小民,然田畝多歸縉紳豪富之家,小民所有幾何?從前屢頒蠲詔,無田窮民未必均沾惠澤,約計小民有恒業者,十之三四耳,餘皆賃地出租⑥。’”

“等等,”崔原忽然皺眉打斷,“什麼時候的聖諭?”

“顯泰十二年,當時太上皇下江南,金陵王家接駕時所頒聖諭。”

崔原茫然地想了一想,做了個請的手勢。

“你說攤丁入畝此項源自宋朝,而未能持續是因為有地主向佃農轉嫁地丁負擔,而地方為完稅竟至於公然倡導。⑦問題是按丁不按畝便無此狀況嗎?更何況,如今攤丁入畝本來便是因為天下有貧丁而無貧地,而國用不足、稅賦逐年在降⑧,所以才有此策。”

賈珠最後說道:“富戶就像你說的,仍舊能借此橫行,赤貧小農可以稍緩,朝中財資可以稍緩,最後不過是你所說的略有餘裕的富農被宰一刀而已,也不至於就此到無立錐之地的地步。既不如地方大族強橫,又不如赤貧孤注一擲,難道能造反嗎?依舊四海升平。”

崔原沉默許久,方才問道:“這是你這幾日所得?”

“不全是,”賈珠坦誠笑道,“你老師同門俱在江南,而我家就在京師……我家這幾年內囊也儘上來了,說實話剛開始我還一度覺得我家那些產業不知要花多少積蓄才能保住。”

崔原不言,仰頭喝酒,深吸了一口氣,忽然將那銅製酒爵狠狠擲在地上,最後卻又無奈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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