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安得廣廈千萬間(1 / 2)

賈珠見他失態,沉默一會兒問道:“你家田畝幾何?”

“我也不是如此求田問舍之人。”崔原嗤笑了一聲,又覺沒意思起來,百無聊賴地說道,“我小兒時雖然家裡都快窮的吃不起飯,每天和先考走街串巷,但還是要讀書。家裡本來就有一些手抄舊書,字跡看不太清楚,先考在前麵挑擔走著說一句,我跟在後麵捧著書說一句。要麼就是跟在後麵背給他聽。”

“其實這營生雖然累,但總歸比做書辦、蒙師之流賺得多些。大概垂髫之年吧,先考有點錢,說總要有些基業,便買了好些良田。但不久又生病,良田又抵出好多瞧病,後來也沒治好。先妣早逝,雖然有族人,但也遠了,那是真正的清河崔氏。於是祖妣便織布養我,還叫買筆紙,讀書寫字給她看。我天天餓得要死還要學,就想拿這些換點肉吃,結果險些沒被打死……後來我替一個族兄寫課業,他要去書院讀書,實在舍不得我,就替我掏了錢也去書院。”

“再後來,我上一科考上舉人後,先妣也去了,就再沒考,到現在快三年了。”

崔原停了半晌繼續說道:“其實這些對我影響不大,我家田產來來去去的也快沒了,剩下一點諒他也不敢叫我無端交好多。在書院我第一次吃飽,還有人問怎麼清河崔氏沒有世家風度,真是……所以我是想出名想富貴是真的,有點憤世嫉俗想為生民立命也是真的。說是太平盛世,起碼得讓蒙童不能餓肚子讀書吧?”

賈珠一直安靜聽著,直到最後一句方才笑道:“那可能有些難,歲歲戶部統計的人丁都在漲,這還不算逃匿的。”

崔原一時無奈:“我就算此時酒勁上來,也被你一句話能澆清醒。”

“——珠大爺向來沒趣兒。”

賈珠剛想說什麼,一聽這聲音,頓時沒了興致,低頭隻夾已經涼了的菜。崔原扭頭一看,一個老和尚身上隨便裹著一個舊袈裟,腆著肚子晃晃悠悠地進來,身後還跟著一個提著酒桶的小沙彌。

老和尚轉身接過小沙彌手裡的碗筷,指揮他將酒桶放下,然後把好奇的小沙彌的腦袋往門外一推,關了門打橫坐在案前,拿起筷子便大吃大嚼起來。

崔原目瞪口呆,賈珠沒奈何,隻得介紹道:“這兒的住持法素,這位江南清河舉人崔原崔時元。”

“哦,崔檀越,”法素朝崔原露出一個酒漬油腥的微笑,“也可以叫老衲為老李。”

“——他俗姓李。”賈珠在他之後說完最後一句,扭頭對著法素大師說道,“張爺爺仙風道骨的,看著都像老神仙。你看你這像是戍邊的饑漢,怪不得人家掌道錄司的在京師清虛觀,你這掌僧錄司的在鐵網山。”

“老張是國公爺的替身,又掌道錄司的印,又是什麼真人神仙,老衲那能比?”法素一時吃喝得高興,連稱呼都變了,“老子就是讀書不成,習武不成,又不愛打躬作揖才當了和尚,怎麼反去當官呢?神仙老子自知也配不上。這裡就很好,有點僧錄司的外快,還有勤快小僧供老子驅使。”

崔原聽著有趣:“法素大師灑脫自然。”

賈珠嗤笑:“那也不能喝酒吃肉吧?你莫說你沒吃過,現有例在此:你們寺裡剛送來的牛肉,居然還挺好吃?火頭僧不是第一次做吧?”

“吃了啊,老子向來‘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②,珠大爺你也不是不知道。嗐,天下淫僧浪道的多了,陝西邊郡山中娶妻的都沒人管③,酒肉怎麼了?都怪梁武帝,不管軍民吃肉,隻管和尚吃肉。”

法素提起酒壺給自己斟了一壺,一手摸著肚皮,笑眯眯地說道:“噯,舒坦,莫叫老衲大師,老衲可不是神仙。剛剛盯著小沙彌們打掃落葉,聽見你們說——嗝——說攤丁入畝是吧?”

“是,”崔原笑道,“請和尚高見?”

“沒有高見。隻是這幾天總有肥和尚大老遠來叫苦,鐵網山都攔不住。原先記在名下的田產,如今不管主人是儒釋道哪一家,都得按畝收稅。和尚那裡有那個閒情耕田的?這些肥和尚是萬萬沒想到出家當神仙了還要交俗家的稅,那不是白出家了嗎?倒不如還俗快活去。”

法素像彌勒佛一般含笑說道:“所以老衲就想著,若是萬歲爺這回堅定呢,老衲也略略地認識幾個頂戴,叫著幫老僧乘機多賣點度牒什麼的。乘機收一筆橫財修修佛寺,以後再想大賺這些肥和尚們的錢就難嘍!”

房舍內一時俱靜,唯有窗外的山風仿佛在低吟梵音一般呼嘯而過。在揮散不去的檀香中,整座古刹仿佛都沐浴著一層銀白的莊嚴而慈悲的佛光。

賈珠從窗戶的縫隙中向外眺望,看不清神色,過了一會兒才說道:“是真的。”

崔原好奇問道:“您不怕到時候被人記恨嗎?”

“他們和尚這會子隻會感謝老衲幫他們隱匿田產,那些有頂戴的隻會感謝老衲幫他們找出來一些國蠹。誰來找老衲麻煩?其實照理說,萬歲爺找上江南做推廣攤丁入畝的試點反而好,一旦成功便能震懾全國。偏偏江南不比湖廣。”

法素看見賈珠仍舊隻是往外看,笑了一笑也不在意,轉頭和崔原認真講起來:“老衲年輕的時候也經過江南。崔檀越想來應當知道,江南自唐代開始,修築圩堤以耕種,卻在前朝時這些圩田遠不足用,於是又開始分圩④。當年是‘蘇湖熟,天下足’,如今卻是‘湖廣熟,天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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