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呢,江南市鎮越發多起來,多有地方號稱‘衣被天下’,以其各色紡織技藝獨步天下之故。若是湖廣推廣呢,想來士紳反對還大一些。江南省如今以鹽商、絲商最為豪橫,如今以皇上為名領著內帑錢糧行走江南的,也都是鹽、絲起家為多。攤丁入畝、攤丁入畝,若兩淮總督手段高妙些,鹽絲之利何止萬畝美田,隻怕塵埃落定時湖廣陝甘還做夢呢。”
崔原說道:“我倒以為豪商鬨事不比縉紳,縉紳往上有士林清議,往下掌控一鄉。明年又是鄉試之年,若朝堂操之過切,難保不會有什麼哭廟之類的風波。”
“豪商敢殺官,縉紳敢嗎?縉紳之勢,終究落在功名仕途上。”
崔原立刻反應過來:“所以因為許久以來,都是東南諸省賦鐘而役輕,西北賦輕而役重,而江南以丁役負擔輕,攤入丁銀勢必要少。再加之江南重商、重文教等等……和尚是想告訴我,朝廷把該想的都想到了,聽著轟轟烈烈,其實是水到渠成之舉?而小民其實也可借此喘息一二?那和尚剛提湖廣隻是因為那裡田地多嗎?”
“不是,老衲其實是看出朝廷求財賦的心甚急,猜測湖廣征稅可能要以糧石計攤。”法素咂了口酒笑道,“老衲還看出崔檀越深信‘積累莫返之害’⑤。”
賈珠看向法素:“你看的這麼清楚,怎麼還整天琢磨著要賺銀子呢?王公大臣府邸走一遭,賺得不夠你花的?”
法素拍著肚皮說道:“因為老衲肚皮大,胃口大,那些個金玉綢緞喂不飽老衲。”
“一天天琢磨如此之多,張爺爺真成了神仙,你也難了悟。”
“都說了老子是俗人,怎麼悟嘛。”法素閒閒笑道,又從酒桶裡將酒壺舀滿,往案上一擱,“吃酒。”
崔原斟酒斟了一半,忽而放下問道:“和尚不止是要賺那些貪財短視的錢?還要賺王公大臣的是不是?”
法素一邊搖頭一邊笑問:“如何得來?”
“我不知道,我隻是知道賈玉淵。”崔原一指賈珠笑道,“此人最是虛偽,滿口道德文章,實則滿心利弊得失。何況此人也素會親疏有彆,既然與和尚你相善,彆人死活他才不管。若不是過於危險,收獲又並不怎樣,他也懶得動一點神色。”
法素不欲多談,隻笑著岔話:“崔檀越既然有利眼,之後若是回鄉倒可以慢慢回,不要坐了他們大家的舟轎趕路。沿路有趣的人和事兒好多著呢,隻可惜庸人眼裡常常不見。”
“存問風俗?”
“呃,”法素難得一噎,“焉敢比之聖王?意思倒是這個意思。”
賈珠忽然說道:“法素也是利眼,知道我等紈絝子弟僮仆過百、前呼後擁,儼然是指望不上。”
“真冤枉,你能舍老張來就我,我就感激得不得了,皇城底下誰不知如今王公都叫老張是神仙呢。”
法素笑嘻嘻地瞧不出感激樣兒,抓著案幾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拿著自己的碗筷往外走。這時便能明顯意識到他年歲已高,腳步顯得蹣跚了。賈珠先一步起身推開門,外頭的小沙彌立刻進來,叫著“師父”親親熱熱地挽上臂彎。
法素回頭看向賈珠笑道:“以後有什麼發財機會,記得再來告訴老衲,老衲免費替你開光,這裡頭最多的是閒念經文的和尚。”
說罷摸了摸小沙彌的光腦袋,一搖一擺地走遠了。
崔原目送這位老住持走遠,一時疑惑:“和尚多嗎?怎麼來時沒見著幾個?”
“多吧,但這也算是皇寺,裡頭僧人是入了職司的,他到底也不能肆意驅使,說的其實是他收養的一些孤兒。那些小孩兒平日裡弄來的山貨都靠他再換布糧,有樂意的他再拿著經文教著識點字。”
崔原一怔:“有多少小孩兒?”
“不知道,鐵網山大,後頭深山老林的絕少人去。人往這裡一撒,他自己估計也不知道。”賈珠說到這兒一停,“不過靠著他掌僧錄司,又好大名聲,總歸是讀書也餓不著的。”
崔原半晌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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