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隆三年至四年的冬天尤寒。
先是保齡侯終於支持不住一病去了,臨終以無子嗣故上疏請將爵位傳與其弟史鼐,天子大筆一揮讓史鼐不降爵恩襲,引得大家齊頌皇恩浩蕩。又有馬尚之父治國公馬武忽然染病故去,馬尚世襲三品威遠將軍,但須先守孝三年。再者又有中宮長病未愈,京中官宦顯爵人家皆不能儘情戲樂。唯一可喜的便是賈敏開春生了長男,老太太高興得打發人去探視不說,又親往清虛觀等還願供奉不絕。
故連年也不曾好生過得,成日有往來賀吊之事,忙忙忽忽便是孟春了。
單說這幾日朝廷忙於春祭,孟端雖是詹事府的閒官兒,也因文字出眾被留著忙於祭文賀詞。賈政為工部更不必說,自然忙到一等一上。因此這幾日賈珠倒算是每日清閒起來,清早去請安也不必聽教訓,乃至於外書房也不去,隻叫人將文章書籍拿進去讀,連二門都懶得出。
這日飯後,賈珠正看著李紈給賈蘭那小子讀書。
自有了賈蘭後,李紈是恨不能日日捧在手心裡。賈珠以為過些時日,待這小子稍大些便罷了,沒想到李紈又生了新的病,乃是憂慮賈蘭日後當個文不成武不就的紈絝,閒了便又想著讀書、又想著教他背誦。
此刻便見她拿著一本《幼學瓊林》對著賈蘭念,一旁幾個丫鬟、奶母湊趣。
賈珠隻看了一會兒便無聊起來,隻向雪雱笑道:“也不勸勸你們奶奶。這幾日太太不在,吃完飯便消消食兒鬆快鬆快,又在這兒讀,日後操心他學業的時候長著呢。”
雪雱原是李紈從家中帶來的,原是天生有股癡性,又素習愛較真,此時便認真轉頭說道:“蘭哥兒多聽聽也是好的,隻怕說話也能快些。況且春天風大,隻怕出去吹著了,反倒不好。”
賈珠無言以對,看著李紈裝作沒聽到似的,隻好叫她:“大奶奶口渴了沒?小的伺候您喝口茶歇歇如何?”
李紈不好再裝聽不見,握著書笑道:“來。”
賈珠提著壺斟了滿滿一鐘,手背試了試溫著,真個放在茶盤上起身端了過來。李紈也端坐不動,隻仰頭笑看著他行事。
隻見賈珠將茶盤遞給一旁的緗煙,拿起那茶盅,一雙含情目盯著李紈,慢騰騰地揭開蓋子,一手托著送到李紈麵前。李紈已經嗅到茶香,隻笑道:“你不嘗嘗冷熱嗎?”
賈珠笑道:“隻怕你倒嫌我。”說著便嘗了一口,道了一聲,“好了。”
緗煙早帶著丫鬟媳婦下去了,李紈低頭就著他的手勉強喝了一口,耳根一紅,推他笑道:“好了,我受用不起。”
“這又怎麼說,可委屈我了。”
賈珠瞥了一眼懵懂礙事的賈蘭,知李紈原來是守禮端正的性子,也沒再逗她。將茶盅往蓋上一放,趁她不妨抽走了她手中的《幼學瓊林》,不待她開口,複笑問道:“我替你給蘭兒讀,如何?”
賈家風俗,父子之間一向嚴厲,再無這等溫情一說。李紈一時竟有些不信,看著他說道:“你有這心?你彆是哄我呢。”
賈家笑了一聲:“哄你又有什麼好處。”說罷,抬手便拿起那本他閒看著逗悶子的《笑林廣記》。
李紈氣得從炕上起來,一把奪走了《笑林廣記》:“越來越荒唐了!”
賈珠任由她奪走了書,隻倒在炕旁椅子上笑得不行:“噯喲,我以為你沒看過呢。左右不過是叫他聽個響兒,趕緊學著說話,其實又知道什麼呢。”
李紈此時臉也紅了,倒分不清是羞的還是氣的,隻咬牙低聲道:“萬一記住了如何呢?我還沒說呢:這書怎麼好在這兒公然擺著的?萬一被那長嘴的看見,學舌傳給老爺,又要生氣。”
賈珠笑道:“老爺那麼板正的一個人,再沒有誰不開眼的將當兒子的房裡事學給他聽。此地隻有大奶奶拿這教訓我的,彆人再是管不著。”
李紈啐了一口:“真真是我命裡的克星,也不知是那輩子虧了德行,叫我這輩子遇見你這麼個貧嘴賤舌好討人嫌的。”
賈珠點頭:“正是呢,不像我十世做善事,到底神佛有眼,報應在如今了。”
李紈撐不住也笑了:“怎麼還是這樣,信口雌黃,再改不掉這輕佛貶道的毛病。”
一語未了,隻聽緗煙隔著窗說道:“珠大爺,東府的珍大爺請過去呢,隻沒說什麼事兒。”
賈珠登時沒意思起來,隻好起身換了裝束往東府去。將出門的時候,跐著門檻子轉頭看著李紈又施施然拿起書來,指了一指笑道:“我回來便叫他奶母抱走,再不許這麼熬心力。針線也不許,眼睛都摳摟了。否則我便叫元丫頭來勸,那丫頭向來能說會道,對著講兩三個小時包管沒心思了。”
說罷沒及李紈反應,一撩袍一陣風似的便走了。這廂李紈倒怔了一怔,方才對後進來的緗煙說道:“天底下竟有這麼當哥哥的,竟拿妹妹來威脅我呢,也是奇了。”
緗煙笑道:“大爺也是操心你呢。上回見著奶奶眼睛不好,我們勸不住,倒是大姑娘打發人來問了幾次好了,想來大爺也記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