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過淮即過淮安,除了山東、河南、安徽三省以外,其餘各省發往京師的漕運船皆須在淮安中途盤驗,若有什麼貓膩其實在過淮前了結最好。而眼下他們經行的,卻恰恰是中運河,即清口以北漕河。
比起漕船負糧小心翼翼,客船和戰船畢竟要快得多,沒幾天便走完了漕船一個月多的路,且即將渡淮。
滔滔黃河自西淌東,而較清的淮河由西南,挾七十二溪水之勢奔湧奮出清口,灌入黃河後一路向東彙注大海。此時乃四月中旬,行船至此幾乎無風,但水聲卻訇如雷霆、脆如珠玉,勢若建瓴一般推拽著舟船,幾裡皆是如此。
船行水上,即使有縱橫江河湖海多少年的何駕長、張千總這樣的老把式,平穩或跌宕也幾乎任由天險喜怒。飛鳥仰翔俯衝,追逐水浪戲樂,魚蝦潛躍拍波,順著風浪溯洄往來。唯有人心驚膽戰,生怕下一刻便是船翻人沉,直接葬身魚腹。
而一旦過淮,無論往南往北,船上之人“過淮”高呼不絕,幾乎是額手稱慶。
船過淮後已至申時,又行三十裡左右抵達淮安,將船停駐在清江浦後,勞形苦心的眾人得了賈珠叫人備好的賞錢和允諾,自然紛紛下船往清江浦旁的山陽縣準備耍樂放鬆幾天。
淮安下轄六縣,崔原家鄉清河縣便是其中之一。即便如此,因離京前崔原有來信說正從姑蘇往金陵去,賈珠也無到清河縣的興致,不過是在淮安府治的山陽縣走一走而已。
漕運總督衙門就設在淮安府治山陽縣,故而此地亦是格外繁華。北來南下的人,仿佛有種錯覺,便是從淮安開始,沿途府縣市鎮便不複北方或軍或農的肅殺景象,取而代之的便是南下揚州、蘇州到廣州的聲色犬馬、紙醉金迷。
清江浦素稱“九省通衢,南船北馬”,城中水道交錯,叫賣不絕。天還沒暗,運河上的船已經掛起了燈,預備著入夜的客人們一擲千金。臨河供南北商旅、運漕往來的客棧酒家鱗次櫛比。據曾經往賈府中來的薛家掌櫃的說法,隻是運河兩岸酒家的人,便有十萬人之多。
此時雖不是夏秋之交,與杭州、蘇州、揚州並稱運河四大名城的清江浦也足夠熱鬨。賈珠和人往岸上聞名已久的酒樓上去,便有停駐在清江浦的薛家掌櫃認出來,一路談笑上到三層的臨窗雅間。
“說起來,今早兒還聽說漕運總督衙門發生了一樁笑話。”
薛家掌櫃是常往賈家走動的,此時便開口說起閒事來:“有個廣東洋行來的客商狀告咱們江南漕運的,說是幾天前在北上幾千裡還是幾百裡的地方,故意撞上他們的客船不說,還誣賴他們弄沒了漕船上的三百石糧食。”
賈珠忽而意識到這大有可能便是自己一行人之前遇見的那艘客船,倒不知漕船竟是同省的,此回隻能說粵商倒黴了:“幾天前?他們客船沒壞?”
“對啊,總製②老爺也這麼問。”薛家掌櫃笑道,“於是那客商便說,原是兩家姻親一起從京師南下回廣的,如今隻他一家和船上幾個生員逃得,其餘的連同駕長、駕娘一齊被漕兵扣押了。他們據說是被誇讚乖順,給了一艘小船教回去打點,這聽起來跟放屁……聽起來就是信口雌黃!”
“照我說呢,總製老爺那是想見就見的?有那錢去打點告咱們省的漕兵,不如乖乖賠了算了。洋行裡頭年年賺得銀兩雪山堆似的,還不足,還要告,三百石和一艘船能讓他們破家滅門的嗎?”
薛家掌櫃義正言辭地罵道:“粵商就是可惡!從他們賺得那麼足,還要兩家合用一船,又要載生員載客掙路錢就知道他們吝嗇!”
可能是因為那漕船真不是他們撞的吧。
賈珠這一念頭剛起,那掌櫃便敏銳地注意到賈珠身後小廝一瞬沒掩住的古怪神色,不由疑惑道:“怎麼了?”
“哦,前幾天河上也遇見了漕船和客船相撞的事兒,隻不知道是不是就這一艘。”
誰知下一刻那掌櫃幾乎是壓著聲音脫口而出:“難不成真是粵商撞的?不是漕兵故意漂沒的?好膽啊!”
身後明顯傳來不止一人的嗆咳聲,倒是賈珠依然平靜,體貼地詢問道:“不知道,我竟也看不出來,要不叫張千總③來問問?”
薛家掌櫃一時訕笑,趕緊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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