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叫囂著不公的丹陽士子被引上樓船。
且說江南的功名素來是天下一等一的難考,而此番所邀的士子有老有少,但最差也是生員。在文名極盛的袁綬等人與賈珠諳熟並欣然應允前來的事兒傳開後,幾乎無人不應,更何況還有那一等本便巴不得有此機會好教攀龍附鳳的。於是幾日來紛紛投卷不止,這也是科場風俗。
而自遊艾替賈珠分理諸文之事被他教家下人傳出後,幾乎從前對這位久試不第又貧困潦倒的鹽工之子最是貶斥的一群人,似乎一夜間悔悟過來。隻遊艾不知內裡,但他整日奔波,連自家的八股製藝都顧不得,如何再探尋這些人幡然醒悟的緣故呢?也是教這些前倨後恭的士子愈發不平。
這位丹陽士子便是其中之一,當初將遊艾毆倒在雞鳴寺的眾人,也有他一份。
從第二層始,每層中間便有一個天井,好教上層貴客俯視下層的。而丹陽士子自邁入樓船始,便迫不及待地往上望,卻幾乎一無所得。
樓船內的陳設之簡單,遠不如丹陽士子之前所在的船舫。幾名極清俊的小廝看似謙遜實則倨傲地將他引上樓,丹陽士子倒先有些忐忑,後來卻因著自己莫名感覺到的輕視而憤憤起來,這種情緒竟在他見著崔原後最為激烈。
賈珠低頭讀這位丹陽士子的詩文,等他聽見腳步聲抬頭時,隻見這位自己其實眼熟的丹陽士子麵色潮紅地怒視崔原。一時意外之餘,多少還有點失望,小聲側頭對崔原說道:“噯,盯著你這一副虛不受補模樣的文弱公子乾什麼,他眼神竟也不好。”
崔原還沒來得及回頭怒目而視,便見這位丹陽士子已經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向前一步對著賈珠拱手說道:“在下聞賈公子欲與在下辯難,是否?”
話音剛落,隻聽樓下的幾位老喝道官為周圍觀熱鬨的船舫遊人一字不落地高聲重複,丹陽士子委實沒有享受過這等待遇,受驚之餘氣概都折了不少。
原來沒認錯人。賈珠將詩文一卷,隻應:“是,稱某字便好,請君發問。”
丹陽士子開始流利地背誦方才便想好的措辭:“在下不解,既然公子……嗯,玉淵,既然玉淵為此雅集,又以嚴肅題目為文題,以嚴肅格律為詩題,如此莊重文華之事,如何能教那等無知輕浮女子參與?更何況還是擇選評議?況且為女子者素來偏狹,因一己之偏愛而不公,豈不寒涼眾人仰慕聖賢、追懷古事之心?”
賈珠應聲答道:“在下既然在秦淮燈會邀此一集,便是取今日士女可以同樂。士為乾,女為坤,故《象傳》雲:‘天地交泰’。女何以不能參大道?‘含萬物而化光’,《易》中所教,君要駁斥嗎?”
“更何況乾德教士人為君子,‘學以聚之,問以辯之,寬以居之,仁以行之’,君今聚於此,與在下辯於此,然而君居寬否?行仁否?何處鄙薄之言?君嗤他人之不公,忘己之文亦薄。這是仁嗎?是寬嗎?請試為我答之。”
如今求功名者必精四書,選治五經中一部,其他什麼判、誥之流都是臨時抱佛腳就完了。丹陽士子那能想到這位眾人皆知的治《尚書》的賈公子先劈頭蓋臉地說了一堆《易》,主治《詩經》的他那能及時反應過來呢。
但無人可以認為這理所應當,因為這是《易》中的乾坤兩卦,而這裡是江南江寧。
丹陽士子終究沒有當眾誇讚自己既寬且仁的勇氣,半晌說道:“可是在下與諸位,寒窗苦讀許多年,詩文那裡是整日做風月之事的女子所能看懂的?況且在下之文何以得‘薄’之說?”
“詩為小道,但非儘心至終世,不能企其成。君所鄙薄之風月女子,應酬往來,專注詩詞唱和,而君攻於時文,難道有錯嗎?今音韻不定,已然寬大,君詩之格律猶然不合規製,這畢竟不好吧?其實顧行首隻評了君所作之詩,不過既然君有質疑,在下不好不多言。觀君之文多引《詩經》……君治《詩經》嗎?”
丹陽士子警惕答道:“是!”
“那君想必對《詩經》三百篇了如指掌了。敢問君,《詩經》固然是‘溫柔敦厚,詩之教也’,那麼有沒有罵先人為‘匪人’的《四月》呢?②有沒有罵小人無儀的《碩鼠》呢?文之義理在於美而刺,君文頌揚盛矣,為何獨缺針砭時弊之高論呢?”
丹陽士子喏喏而退。
下一位是蘇州吳縣士子。
“當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須講漢唐?!③”
吳縣士子到底不同凡響,上來不論詩文之高低,竟直接質疑出題:“足下不見鄉試製詩多少年,一朝拚棄如敝履嗎?在下聞君子當順勢而為、借勢而進、造勢而起、乘勢而上④,詩於今日乃為小道,若時文為妻,則詩堪為妓,美則美矣毫無用處。足下今集眾人之詩呈遞學台,不怕學台警君莫用心小道嗎?”
“假以時日,君高登科榜,應酬往來要用時文嗎?不能吧?何為小道?聖人有教,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此言是專為《詩經》所設嗎?是為天下之詩、古今貴賤之詩所供設啊!否則周公何必重雅、頌,難道不是關乎一國禮樂嗎?漢天子為何遣樂府采詩於天下,難道不是觀四方民情嗎?唐宋為何以詩入掄才大典,難道不是以此稱量英傑之才思嗎?”
“君既然法今而輕古,文中何必援引舊典呢?若非如此,為何單單於詩詞一道非古重今呢?江南人傑地靈,文教昌盛,這是天下所共知的。君為吳縣人,有範致能、張司業等名家,卻隻知習學科場所重的,輕視考取功名時所不用的,難道這也是可以的嗎?”
賈珠最後低頭看了看吳縣士子的詩旁飄逸的評議小字,失笑說道:“至於說什麼‘美則美矣毫無用處’……顧行首美姿容,且又為君指出詩中錯漏,已經勝過一字師了。為君諍言,怎麼能說是毫無用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