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珠亦看了一眼那匾額,轉頭命人將榮國公府的正門打開,抬頭又瞥了眼“敕造榮國府”的大匾,方才向江寧知縣笑道:“勞動父母官,隻是請恕不敢自正門迎入。”④
江寧知縣乾笑一聲,在那等敕造的牌匾下站著,莫名覺著解元匾亦不過如此。他連稱不敢,又相當自然地上前把臂言歡起來:“恭喜解元郎,方才題寫桂榜時學台大人和藩台大人見了也極高興的。隻不能親來,還特地叫鄙人去囑咐一番,替二位大人向解元道喜。”
說著他還向著布政使司署和江南貢院的方向拱了拱手,拱完那枯瘦的手又緊緊地攀上賈珠臂膀。
要知道知縣江寧,委實比知縣順天府好不了多少,頭頂不但是布政、按察、鹽道、科道等高官,還有金陵地界兒那一戶戶勳貴、仕宦高門。如“護官符”這等的官場小道兒,江寧知縣也早就倒背如流了,他還指望著早日把這一乾大爺伺候舒服了,自己好評個上等升官呢,哪怕江南省彆地兒的縣當個真真正正的父母官也好啊!
賈珠不知麵前這位顯著中年苦相的父母官那般細膩心思,隻被他兩手如爪般攀著,一麵看著人將解元匾自正門迎入,一麵無奈半牽半帶著將人從正門旁的角門帶入。
這位父母官先是四下驚奇地打量一番,接著便借著攀人臂膀的力,整個身子都傾過去,夠著耳際悄聲說道:“解元郎可不要對外說,此番鄙人忙忙地來還有一個緣故。”
接著他將那日衡鑒堂上的鬨劇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地說了一番,接著站直仔細覷著賈珠的神色笑道:“明日解元郎赴鹿鳴宴,隻恨不能提早說與解元郎的。”
賈珠內裡恍然大悟,已是信了這位江寧知縣的說法,麵上倒依舊笑吟吟地謙讓道:“原是如此,前幾日晚生還隻當是無稽之談。今日老父母官如此一說,晚生才明白過來。二位總裁官秉公判卷,些許誤會也是有的,隻是晚生難免慚愧。”
江寧知縣覷了半日沒覷出個結果,聽了此話反而大驚,接著說什麼都渾不在意起來。心裡隻忖度是那位外簾官或者考務官竟比他還早地賣了好,也忒著急了些——內簾官是不可能的,有那一乾外簾官坐鎮盯著,怎好多做其他。
賈珠趁他胡思亂想之時,如願以償地把胳膊抽了出來,順勢悄然地站遠了些。
次日鹿鳴宴,前朝本設在明倫堂,隻是本朝以來諸位聖人天子重人才,大比人數越發多起來,明倫堂便顯得有些不足了。其餘各省皆設鹿鳴宴於布政司衙門,唯江南省設宴於公所,由布政使主持。
當日眾新科舉人皆是沐浴更衣,換上了前日新給的衣冠穿戴,一位位插花騎馬地在吹打聲中赴宴。公所中與會的主考、監臨、學政、內外簾官等在新科舉人來之前先行了入簾宴之儀,這算是謝恩禮,接著便早早等候在那裡等新科舉人謁見。
賈珠到達也早,有那一等心急的新科舉人早至公所門口,也隻是候著五經魁。賈珠一到,當仁不讓地邁步進去,依司儀引導拜見了座師、房師、提調官等,每人皆按禮送上了提早備好的金銀花、杯盤、綢緞等物,算是拜師禮。
石襄和副總裁官付正春二人竟然是並坐,這還是雙方第一次正式見麵。
石襄身為正官,被一位三甲出身的科道官以副職強壓一頭,自家也知遲早要流傳出去,已經難堪不已。隻是到底是鹿鳴宴,在一眾人並江南方伯的提早警告暗示中,也不好多做其他。
此時看著麵前雖著官樣新衣,卻腰金佩玉,且起身後麵上含笑而毫不閃避地注視,簡直心頭又是一堵。一旁的付正春倒是覺著豐神俊朗,已經想好今晚要如何向王子騰寫信,恭喜令甥乃是麒麟兒了。
哦對,還要把一旁這位固執埋沒人才的翰林老學究提一提。這等人還是安心在翰林院整理故牘的好,不要送到天子經筵上礙眼了。
賈珠看了一眼,記住了相貌後仍舊恭敬地收回目光,垂目側身讓給後麵的新科舉人。看著他們一位位上前拜見、行禮,然後聽著總裁官和藩台等的親切勉力,高興得幾乎忘乎所以。
接著彩燈高照,鼓吹高鳴,一眾內簾、外簾官等按官職高低、眾新科舉人按序依次入席,行鹿鳴宴諸禮。之後方才是眾人真正結交、廝見的時候。
賈珠先見了房師蘇州知府,其人比起其餘房官官職頗大,此時在一眾高官之下也從容。見了賈珠笑道:“早聞令名,爾姑父林大人還曾與本官論起親近子侄時提過你,今日一見果然人物超逸。”
同科的舉人為同年,同房的舉人則為同門。此時來拜見房師的一眾同門大多不知道“林大人”是何人,都隻是羨慕嫉妒而已。
賈珠此時已經警覺起來,他知自家姑父不可能在臨近鄉試時與人落下這等口舌,卻怕這位房師胡亂說什麼平白給禦前近臣的林如海惹麻煩。他笑道:“昔年學生頑劣,隻怕是房師此時是給學生留麵子,才不好說實話的。”
蘇州知府聽見“昔年”二字立時明白過來,知道這是不小心犯了忌,倒是眼前這位解元敏銳非常。生怕他以為自己是蓄意如此,轉頭給那位翰林日講官添油加醋,他趕忙笑道:“哪裡,哪裡,解元郎謙虛過甚,叫你一眾同年何堪啊。”
他勉強講了幾句學問和今科文章題目中的話,便笑道:“倒是趕緊見一見你的座師要緊,隻是翰林大人性格嚴肅,怕是還有訓導。”
賈珠一笑,蘇州知府見他會意,這才釋然地與其他等候不及的學生說話。
石襄和付正春身邊早圍了一眾舉人,副總裁官當到強壓總裁官一頭的份上,也是立朝開科以來極難得的了。賈珠一來,石襄也隻是淡淡的,誇了幾句文章辭藻便罷了。其他舉人倒是不覺座師不愉,一麵附和應了幾句,一麵暗恨座師就是對解元不一樣,儘是溢美之詞。
倒是輪到付正春時,沒說兩句話,這位即將卸任副總裁官的都察院禦史趁他人不防,低聲說道:“此番鄉試的亂子你應該有所耳聞了,回京年下我要去其他地方放一任外官升遷,不好說話。石襄雖然在江南折戟,這等厭武守舊士人不少,記著與你家提醒。”
他看見有新科舉人往這行來,笑了一笑意味深長地說道:“讀了那位小三元出的文集中你的文章,隻是這還不夠,光有名聲可不行。武將以兵為戈,文臣以筆為刀,本官期待你其他新作。”
這是要自己提早預備,並占士林輿論,免得有人攻擊自己這個解元來路不正、文才不足的意思。估計付正春也有看出自己一向避免牽扯朝中政爭的圓滑,所以才提醒了一句。
賈珠正要道謝,隻見付正春擺手,點了點那些已經相互結交的舉人笑道:“解元郎莫在我這等老朽麵前浪費好時光了,且與你同年好好結識慶賀吧。今朝文華,俱歸少年啊!”
原先本相看兩厭的石襄,一時無意間聽見付正春行來此言中的感慨,竟有些恍惚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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