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艾果然沒有中舉。
賈珠二十六日看榜後才知道,一度猶豫要不要派人和他說,最後想起臨彆時遊艾那副早有所料的苦笑,還是又派人去了一趟。他不知道的是,之前派去送遊艾到鹽城的小廝華芬正在回江寧的路上。
遊艾自八月十八日北上鹽城,鹽城去江寧不遠,華芬乃是大家豪奴,拿錢雇了快船晝夜兼行,不過兩天一夜便到了鹽城。華芬自去在鹽城逍遙,隻等著遊艾去江寧時再一起走,免得提早回了被賈珠挑剔。遊艾也不在意,隻拎著一包裹的書、衣服和些金銀往家中去。
東晉時以“環城皆鹽場”而更名為鹽城,自古以來都是海鹽的出產地,自唐朝以來幾乎擔負著天下大半鹽供。本朝素有“兩淮鹽,天下鹹”的說法,富傾東南的鹽商隨兩淮鹽運使司在揚州,產銷的便是海鹽。
前朝末期海岸東遷,鹽城不複從前產鹽巨量。如今海鹽由鹽工臨海產出,再由鹽城等地集散至揚州,故而鹽城多得是繁華市鎮。又因前朝河道尚書在範公堤興修水利,鹽城及周圍鄉鎮民眾開墾成風。
遊艾家祖上便一直是鹽場灶丁,後來鹽場漸漸地不行了,便又開墾耕田。誰知呼啦一下子戰亂起來,到處是亂兵賊匪,田也種不得了,隻好拋荒逃難。等好容易平定下來又回到鹽城,還是去鹽場當了灶丁。
因著鹽場漸漸都搬向了淮北,到了遊父時又安土重遷,便一心又想著買田置地。好容易攢了點錢,卻因兒子有讀書天分,被遊母堅持著全數買了筆墨書紙。
遊母去世多年,如今家中唯老父幼妹。在遊艾遇見賈珠之前,不是在當蒙師便是在當賬房書辦來掙錢,說來當時也是他被揚州來的一鹽商臨時雇著北上,因那鹽商要停留半年,迫不得已才坐了粵商的船南下趕考鄉試。算起來將近一年未歸家了。
遊艾家住鹽城近郊鎮上,宅後不遠處便是一片一片開墾的良田,宅前臨著兩三丈深的水。他拎著包裹自簷廊往家走,此時俱是鄰裡鄉親的姨嫂女人們在淘洗閒聊,間或夾雜著小孩嬉耍或哭鬨的聲音。見了他來,紛紛直身笑著打招呼:
“遊相公回來啦!”
“小遊相公家去啊?昨個你姆爸才念叨你呢!”
“你家小閨娘想你想得不得了,你姆爸還是那死色樣子。”
“沒有娶個婆娘回家嗎?”
遊艾一邊忙不迭地應付這些過於熱情的女人們,匆匆地往家逃,身後留下一串兒的笑聲。家門也沒鎖,遊艾一推便進去了,隻見自家六歲多的小妹,挽著小髻,正奮力地上上下下擺弄踏板織機,小臉兒漲得通紅。聽見動靜往門上扭頭一張望,立刻驚喜地要蹦起來,又“噯喲”一聲原坐回去。
遊艾將包裹往地上一放,捏了捏小妹頭頂的發髻笑道:“怎麼了?爹呢?”
“爹去買酒了。”小妹扒拉著他的衣服,眼淚嘩地一下便汪起來,水霧霧地盛著整個大眼睛,“腿酸了嘛,胳膊也酸了嘛——哥哥帶的什麼東西,讓我看看。”
遊艾將包裹又拎過來,放在小姑娘麵前打開:“給你帶的吃的,喏,你沒吃過的麵果子、點心。還有些好料子,到時候拿去給爹和你做幾身衣裳穿。哦,還有錢,你也拿去補貼家用——爹怎麼又去吃酒?不是說不要叫他去嗎?”
遊艾說一樣,小妹便點點頭,小雞叨米似的,一眨眼也不委屈,又笑嘻嘻的了。她將手背後悄悄揉著手腕和小臂,低頭看著蹲在地上整理包裹的哥哥說道:“他不聽我說嘛。之前你寫信回來叫他不要買田,我讀給他聽,他就發火。”
“那到底買了沒有?”
“不知道呢,之前在朱姨那兒拿布換了錢,爹就拿走了,隻剩一點點叫我日常拿來用。”
“我之前托人寄回來的錢呢?你回信不是說收到了嗎?”
“嗯呢,爹爹都拿走了嘛。”
遊艾麵色一變,想了想抬頭問小妹:“走得動嗎?”
小妹點頭,從高腳凳上跳下來,仰頭看著起身的遊艾:“我去把爹爹叫回來嘛?”
遊艾嗯了一聲:“對,我去做飯。再拿錢去買碗藕粉圓子吃吧?”
“不要。”
小妹咯地一笑,蹦蹦跳跳地跑出去了。
遊艾下到廚房裡去,挪開灶台前的小腳踏打火。等他做好菜,遊父已經臭著臉,帶著滿身酒氣地坐在桌前了。
遊艾一直沉默不語,直待小妹吃完飯,拿著布料上上樓去裁剪,方才望著遊父說道:“剛才小妹說家裡的錢不足用是怎麼回事?上個月不是送來好些錢了嗎?”
“那哪能夠啊?還有利息要還。你每回去江寧鄉試都不知花銷多少,今兒倒來問我要錢。要我說,你還是趁早拿去考舉人的錢娶了婆娘是正經。舉人老爺那都是天上文曲星,是你能考上的嗎?”
遊艾沒管後麵的話,隻愕然問道:“哪兒來的利息?”
遊父見瞞不過去了,方才沒好氣地說道:“說出來你又攔,你個死讀書的。告訴你,上個月買田了,你送來的不足數,這錢是城裡找老周借的,張老爺家作的保。”
“我……為何不找城裡典當鋪借?”
“那些徽州人又不似你周伯那般親切,能給你借多少?”
“您借了多少?利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