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書生銳欲排閶闔(1 / 2)

鹽城出了一件潑天大案!

賈珠幾乎不用問遊艾現在在哪、在乾什麼,靠近鹽城時便已能聽見有路人驚詫地議論起此事。但直到被他遣來告訴遊艾鄉試消息的另一個小廝著素服被周邇帶來時,如疾風驟雨般趕路的他才驟然停步,下意識地將韁繩狠狠一拉,勒得馬揚啼淒厲地嘶聲。

那素服的小廝在周邇的眼神示意下,隻是沉默地站著。

賈珠抬頭看了看天空,這會子天陰著,烏雲也不厚,悶悶地既下不出雨來,也吝惜著不肯漏出一點陽光。寒露已過的江寧和京師大不相同,總叫人覺著濕漉漉的、溫和的,然而鹽城卻似乎有些寒浸浸的,風裡仿佛還帶著些齁腥的鹹味兒,像人哭的眼淚那般鹹。

“還是叫人把遊姑娘送來吧,送來帶她好歹給他哥……服喪。”賈珠開口說話時才發現嗓音已啞,“再去給崔時元幾人發訃告。”

周邇遲疑了一下說道:“奴才聽見華芬說此事,已經見了遊姑娘。不過遊姑娘雖小,似是早已知此事,奴才就做主帶來了。也叫人往鎮江那兒送信去了。”

賈珠竟笑了笑:“也是,始終不相信的就隻我一人而已。去遊光祖家,帶遊姑娘過來。”

“大爺,”周邇趕了幾步追著賈珠叫道,“已經叫人往官驛準備去了,至不濟也可以去城裡寺觀裡住……”

“遊光祖家若是有那錢供得起家廟,我便是到寺觀裡清心寡欲去也未嘗不可。如今這不是沒有嗎,官驛我一舉人也很不配住。就去舊友家借宿,他在陰曹地府裡還能怪我不成?”

周邇隻覺得不吉:“隻怕現在都盯著呢,到時候怕是有人要說什麼話,又要作怪。”

賈珠倏地停步,後頭急匆匆跟著的小廝好險沒一頭撞上。隻見他看著周邇極和藹地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原是勸我不要惹得鹽城這些坐地虎。因為我不過是個祖上有些榮光的舉人,又不是過江龍,是也不是?”

周邇頭皮發麻,一時不敢應。

“我既來便是要為遊兄治喪,他但凡要是有個什麼嫡支的叔伯兄弟倒也輪不找我。他與鹽城上下的恩怨我不清楚,總不能攔著我憑吊友人吧?全江寧都知道那本送去京師的文集是遊光祖謄錄的。”

賈珠收起笑意,向西北方向望去。越過重重的民居,高出其他樓屋許多的,便是那朱戶豪宅環環擁拱的鹽城縣衙。

“隻是他縱使猛如虎、貪如狼,我倒要看看我在這裡安居治喪,他能不能坐得住,敢不敢再狠如羊。我和遊光祖畢竟不同,我還能等得住。”

“我實在忍無可忍了!”

鹽城縣衙後院內,淮安知府憤然將麵前的茶盤一掀,茶具嘩啦啦碎了一地:“三天了!那位新科解元在他家公然治喪已經三天了!連見本官一麵都不願!一個落第生員而已,有一點薄名,然後他殺了本官妾父張員外這個老舉人,殺了本官治下的鹽城知縣!”

“如今本官從淮安趕了過來,連生員屍體都被那解元以治喪的名義帶走沒見著。你們鹽城縣上下,上司被殺沒法子,那自殺的生員屍體呢?還不如人家新科解元從江寧趕過來的快嗎?!”

鹽城縣自縣丞、主簿往下,均是鴉雀無聲地跪著。沒人敢在這位四品大官盛怒時掠鋒,但很顯然也有些不以為然。

他不來,你可以往啊?鹽城也不大,那正做水陸道場的遊家離得又不遠,你怎麼不去呢?

倒是那陪坐的淮安知府師爺悠然笑了笑,又取了一副新茶具,燙了一遍斟上茶,放在暴怒的東家麵前:“府尊莫急,這一動不如一靜。您一著急,有了紕漏,怕是就著了那解元的道兒了。”

“那我就這麼等著?”淮安知府盯著他陰冷地說道,“如今正值秋收,上下都正忙的時候,這會子我應付頂頭的漕運、河道兩總督都來不及,你是叫我再引來監察的按察使嗎?還是說等著讓布政使和學政來問我,怎麼治下的生員在江寧鄉試的時候都好好的,怎麼考完回鄉就出了事?

“你莫說你不知道那解元杵在那兒,這些閒極了的舉人、生員便像聞著味兒的臭蟲一樣源源不斷地趕過來!”

師爺歎了口氣說道:“知道,震動士林,這不就是那解元的意思嗎?”

他迎著淮安知府帶著疑惑的陰冷目光,手指撥弄轉著茶盤,輕聲笑道:“您瞧,他是想用這些指責壓您。可您想啊,諸位製台也好,藩台、憲台也好,自是不願治下有這等惡事的,然而像解元他這樣攪弄而不是平息的行為,難道他們便高興嗎?”

“您忌憚的不過是他的姓氏家門而已。可是隻要不動他,他便是再袒護同情那個膽敢朝鹽城縣尊行凶的生員,又能怎麼樣呢?難道他那些身居廟堂的長輩、世交會為此出力嗎?這一時壓不過您,日後便難了,天下不是誰都念著他們‘八公’的。您一時得罪了,反而因禍得福了也說不定呢。”

“所以啊,這一招打草驚蛇、借刀殺人厲害是厲害,可惜借的勢就是借的勢。借來的隻能像他端午燈會雅集做的那般錦上添花,給他漲漲虛名,看起來唬人,實則一戳便破。若想借勢殺人,那得他榮寧二府先出個在世的國公才行,死了的和外姓的,那能算啊!”

“這一行為叫做打草驚蛇,然後借刀殺人。”

賈珠站在門外,遠遠地看著遊小妹——此時賈珠已經知道了她的名字,原是叫遊嫣紅——在一乾賈珠吩咐幫忙治喪的人陪同下,於遊艾的靈前受人吊喪,。

遊父被官府的人一逼一嚇,獨子之死又一哀一驚,早已經不中用了。遊艾不知是覺得老父一定能躲得過官府盛怒下的災厄,還是提早預見了老父的驚悸悲慟的死亡,隻將自己的幼妹交給了認識不到半年的友人。

而當賈珠帶著遊嫣紅和家人來到屋前的時候,那些街坊鄰居仿佛避瘟神一般,遠遠地避開了這處他們曾稱讚過的、脾氣溫和的小相公住過的地方。隻有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遠方嬸子弟兄直等著老頭一咽氣,就立時分絕戶家私。

此時崔原等人一一往靈前祭吊,麵前與之說話的乃是此科鄉試亞元、山陽人徐錫,也是參與過端午燈會雅集的江南有名士人。山陽徐家乃是淮安府有名的仕宦人家,其叔伯便有任職寺卿的致仕高官。

“然而,”賈珠微不可查地歎了口氣,轉頭看向若有所思的徐錫續道,“我分明聽說淮安知府剛來鹽城縣時還暴怒非常,卻不知是哪位勸住了他。如今淮安府尊應的招兒,便是以逸待勞。是算準了我等隻好憤怒,卻是無能為力。”

如徐錫等一乾家世優渥又才氣逼人的年輕士人,本是不大看得起窮困潦倒又溫懦普通的遊艾,此時卻到底因為遊艾的慘烈大為惻隱。如趕過來祭吊的徐錫、袁綬等平日便有些好事的年輕士子,已經琢磨著要彙集一眾年輕士人要去江寧哭孔子廟了。

然而被真正托付的、也是這幾個月來聲望最大的賈珠卻儼然不同意這一行為。

徐錫皺眉問道:“你本是想讓府尊自己亂了陣腳,卻沒想著被看破,所以才不願我等哭廟來逼憲台等徹查此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