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書生銳欲排閶闔(2 / 2)

“倒不是這意思。我隻是說,哭廟沒用。”

——而且還會引來江南省一眾方伯高官的反感。

賈珠當然沒說後半句話,隻是平淡地看向徐錫,目光逐漸下移,最後奇怪地落在了徐錫身後斜下處:“遊光祖是想以死震動江南官場,然而這不是他一人的事……你不如問問他的妹妹願不願意再拿他的哥哥做文章,幾日幾月來都在諸人的口舌中被評頭論足,不能得以安寧。”

“我不願意。”

徐錫剛要說什麼,便被稚嫩的聲音驚了一驚,原來不知什麼時候遊嫣紅已經受吊完,過來找賈珠來了。她一張小臉慘白著,一雙大眼滿是血絲,身後是欲言又止的袁綬、崔原等人。

唯獨沒有驚懼,也沒有悲慟,六歲小姑娘的神色是有些可怖的麻木。她走到賈珠旁邊,仰頭看著徐錫,還有他背後那些祭吊的、同情她的士子們:

“我哥哥去世前當晚,還是在家吃的飯。我哥哥和爹爹吵架,問爹爹知不知道他寄來的錢賺的並不容易,為什麼爹爹就是不肯聽話少吃酒、為什麼就要輕信彆人說的話,卻偏偏不肯聽他兒女的,隻覺得在忤逆、在管教他。”

“後來他看著爹爹睡下後,才來找我。他和我說以後就要聽賈哥哥的,他還對我說……說如果有人日後想要為他向藩台、憲台等大官鳴不平,就讓我告訴這樣的熱心人——”

“他遊光祖本非讀書之才,卻因先妣遺誌、因自己不甘,勉強作了生員,卻實在不能再進一步。他這幾月來虧欠賈哥哥良多,本想日後作賈哥哥的清客償還一二,如今看來沒有機會,反而還要托付。”

“他說,他本不願欠彆人許多,因為他家世、才力都有不足,也不知怎樣償還。如今驟逢此厄,倉促之下他除卻匹夫之勇,也實在束手無策。陷害圖謀我家的張員外、知縣已經報了仇,放任親族手下為虎作倀的知府,經此一事想來日後也免不了降官削職、仕途無望,這樣便很好了。”

她微一遲疑,想了想才對鴉雀無聲的眾人接著說道:“哥哥和我說,攤丁入畝的法是良法,卻有這樣的貪官惡吏逼迫、誤導,使良法變成惡政。他六月曾因支持攤丁入畝與人吵架鬥毆,還是賈哥哥解的圍,如今卻因他支持的良法反噬,卻還要賈哥哥照顧……照顧我。他不願因他一人之死,被同情他的士林利用,最後卻變成攻擊朝廷良法的利器。”

“他和我說,這幾個月在江寧雅集上,聽賈哥哥、崔時……時元哥哥幾人談論時政,說朝廷有變革之心、也有變革之行。他說他不如分析談論的諸位才華橫溢,無能為力,但也不願為阻礙之人……既然自古變革無不流血之事,不如他這個無用之人先行。”

遊嫣紅再聰慧,也到底隻是六歲的小姑娘,如今將這些不知回想了多少遍的長篇大論磕磕絆絆地背出來,聲音已經啞了,也有些氣喘。

眾人久久不能回神,倒是先看過遊艾那封信的賈珠似乎沒有波動似的,俯身看著遊嫣紅笑了一笑:“以後叫我珠大哥哥,知道了嗎?”

小姑娘點點頭:“知道了,珠大哥哥。”

賈珠嗯了一聲,按著她的小肩膀說道:“既然你哥哥讓你跟著我,以後你就和我家裡的女孩兒一樣。現在呢,就讓你熟悉的周邇家的那位姐姐這幾天打發你吃飯、休息。你哥哥和你父親的喪事,還有家產的清點、以及咱們回京要帶的東西,都不用你操心,到時候叫他們辦好了和你慢慢講,好不好?”

小姑娘眼睛裡忽地汪出一包眼淚,仿佛活過來似的,拿袖子抹了一下,又點了點頭,被周邇媳婦上前哄著抱走了。

過了一會兒徐錫才出聲,這會兒聽起來卻有些無力似的:“你打算帶她回你們家嗎?”

“嗯。”

“其實……若遊姑娘想待江寧,我也可以叫拙荊來帶她……”

“托付的是我,叫你帶走了是怎麼回事?偌大一府,還少不了她一雙筷子、一副嫁妝的。”

“那既然遊兄遺願如此,此事難道就這麼算了?”

“當然不算,遊光祖是有怨報怨有仇報仇了,我還有一口惡氣沒出呢。”

賈珠盯著屋內的靈位白幡輕聲說道:“良法惡吏……朝廷將攤丁入畝先選在江南試行,不光是檢驗此法好壞吧?如今秋收,朝廷已經是向小民示之以德,接下來一定要向鹽城知縣這等故意歪曲新法的人示之以刑,這才是變法。”

“可惜藩台、憲台和駐紮淮安的製台等都不願讓朝廷將這一刀砍向江南,所以才會捂著壓著底下的這些醜事,淮安知府不就仗著這一點嗎?你說,新法執行不到位、漕運有漕丁故意漂沒、鄉試審閱有風言風語——”

賈珠說到這兒,似笑非笑地瞟了一眼亞元徐錫,據他所知鄉試墨卷公開後,暗中推波助瀾的就有麵前這一位。不過此時徐錫早把文人相輕的那一套丟開,被這一眼看得莫名有些慌亂,張了張口卻聽賈珠繼續說道:

“這些江南種種事端,難道不是因為官吏不作為、亂作為,因求無過而為下屬遮蔽掩蓋造成的嗎?官吏的懶政怠政、侵占民利、托庇成風,不正是這些事端的由來嗎?不整頓吏治、殺雞儆猴,怎麼再強力有效地推行新法呢?”

一直沉默的崔原忽然開口:“這些眾所周知的……說出來不怕得罪藩台他們嗎?難道不會以妄斥朝政的名義被壓下來嗎?”

“不會,因為朝廷已經在攤丁入畝試行的時候,便選定要以江南來震動天下。既然不能借刀殺人來打破江南官場,不如我來做更上一層的朝廷指向此處的刀。恰巧我能夠得上京師朝廷,也足夠有薄名。等朝廷借由此事問責江南的時候,此地的方伯正好把淮安知府丟出來,他也足夠有分量給朝廷交代。”

賈珠打量了一下麵前眾人,最後看向徐錫:“實際上我已經寫了一篇《治吏平法論》,並已以請教朝中大員的名義公開發向京師刻印。我聞致仕的大理寺卿徐公正好為徐兄親伯,故此今日請徐兄來,不止為的是祭吊遊光祖,還有望徐兄帶去請徐公斧正其中憲令法治之觀點的意思。”

他是想要問江南真正有名望的縉紳,也就是那些致仕高官、仕宦門第的態度。

——不,不是問,而是通知。

徐錫恍惚應下,心裡立刻浮起這一念頭,接著莫名想起鄉試那七篇花團錦簇、內裡卻有些失之於圓滑世故的文章來。

寫那樣文章的高門公子,為何如今膽敢破了這和光同塵,直指地方吏治弊病,他此時本人還尚在江南啊?

隻因為那個其實平庸的生員不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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