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萬裡之外,京師皇城。
“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詐起,如以湯止沸,抱薪救火,愈甚亡益也……”
“這是他引用《天人三策》的話,董仲舒此論用在此處倒是恰當。哦,引用的就不必讀了。”
“是……今雖庶事具舉,諸臣或畏罪之念重,而踴躍之意輕;功名之慮深,而忠愛之意薄;推諉瞻徇之情多,而公忠任事之氣少……”
“不作為,怕任事,說的有些道理,然後呢?”
“然後下一段是……是上求實效而下務虛名,以拘守繩墨為慎,以奉行條律為勤,以安定無事為能。雖有治法,不得良吏。故荊公變法,百姓憤怨,江陵易製,身死政息……”
文淵閣次輔值房內,仰頭閉目的甄桐忽而將頭上的毛巾一掀,將對麵坐著的閣吏手中文章輕輕一抽,指了指旁邊的茶壺:“勞煩你讀了這麼長時間,吃口茶吧,剩下我來看就行。”
“噯喲,中堂大人!”年輕的閣吏急了,站起來想重新拿走那文章,“剛太醫還說呢,您這得多休息才行。這文章又不長,等會兒您又要票擬公文……”
甄桐趕緊擺手:“我曉得、我曉得,你這孩子一念叨起來就沒完。既這麼著,替我出去瞧瞧戴大璫閒不閒著,若是閒了呢就回來告訴我一聲,我一會兒下了值找他去。快去,不要耽擱,瞧完叫人順帶著告訴我就行,彆回家太晚了。”
年輕閣吏無奈,替他熱了茶,才悄悄掩門出去。
內閣閣臣的值房都是內外大兩間,甄桐用的屬吏一向不多,外間隻一位著紅袍的機要中書和一位輪換的閣吏。年輕閣吏拉著另一位閣吏出去切切地叮囑了幾句,才沿著遊廊往西出文淵閣大堂,不料沒幾步迎頭遇上了一位身穿鬥牛服的三十來歲文官。他忙站在一邊,仔細一辨認,簡單作揖行禮:“林學士。”
當今天子重刑賞,文官中隻有內閣輔臣方賜蟒服,戴權雖貴為內相,也隻能稍遜一步著鬥牛服。各部堂一般不過是賜飛魚、麒麟服。而如今講官中能受賜鬥牛服的,唯有隆寵日甚的林如海了。
林如海細眉長髯,翰林院有名的姿儀溫潤如玉,此時和氣拱手回禮:“中堂大人在閣裡嗎?”
年輕閣吏嚴肅答應:“在的。”
內閣機要,自閣臣以下皆講究謹慎簡明,故林如海也不介意,謝過後一路經過幾個值房,敲門進入。甄桐所在的內間門大開著,機要中書隻側頭看了一眼,還沒來得及向裡間的甄桐稟報,甄桐自己倒端著茶杯迎出來,笑眯眯地招手說道:“原來是如海啊,進來吧。”
林如海進去帶上門,隻見案邊磊著一摞公文,正中整齊地放著筆墨硯台等,唯獨一篇文章突兀地被人隨手橫置在案頭。
甄桐注意到他的目光,和氣地說道:“榮國公家那孩子寫的《治吏平法論》,你應該看過了。”
“下官正為此來。”林如海苦笑道,“幸而下官看過,聖人也讀過了,方才猶向下官垂詢此事。”
甄桐低頭慢吞吞地拿茶匙撥弄著茶壺內堆積的茶葉:“戴大璫越來越不講究了,舉子的文章也能上到禦案。”
林如海以從五品學士銜為六位經筵日講官之首,天子又使兼值起居之事。此事與那一等天子安排的親近龍禁尉相似,都是名為小官虛職,實為天子側近、以備顧問。林如海雖然謹慎,但仍擋不住其他想要探尋聖意的旁敲側擊。唯獨甄桐隻就事評論,從不肯多問一分。
此時他沒想到甄桐會為此不滿,也不好跟著說內相不稱職,隻好作聽不見:“聖人問了江南倉儲積貯和稅賦征收,聽了江南生員殺官自戕案後又問了江南諸官履曆,最後問了敝外侄。”
天子有時聖意不決或不願引人注目時,便會與內閣外相、六部堂官等通氣,或婉轉表明聖意,此時便需要近臣或內相等與重臣交接、談論了。林如海方一敘述完,甄桐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側身拿起了案上文章,看了卻許久未言,半晌抬頭問道:“聖人如此急切嗎?”
林如海望著疲態微顯的內閣次輔,隻沉默不語。
“此事若非這一紙文章直入京師,恐怕內閣、吏部至都察皆不覺,聖人是因此震怒嗎?然而此事並非一例。多少類似之事都是任人宰割地過去了,不過此生員幸運,幼妹可以托付,又有一腔孤勇,玉淵那孩子才能借著一腔不平憤懣寫出這等文章。”
甄桐抽出江南送來、吏部和刑部審批過,卻未經內閣票擬的公文遞給林如海:“既然聖人對那生員推溝泣罪,又為奸猾官吏震怒,就把這個給聖人吧。”
林如海打開一看,原來是關於江南按察使和都察院關於此案始末的陳述,以及吏部關於涉及官吏的獎懲。
具體而言便是駁回了鹽城知縣家人伸冤、死後加封的要求,淮安知府撤職流放,布政使因治下不利罰俸一年等。最後吏部還說本因什麼“直言極諫”要給賈珠一個文勳,結果因為不過是舉人、又不忍心“壞了正經仕途”,所以改成了九品文散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