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了四五天的天空終於放晴了, 但溫度驟降,北風吹得很急, 裸(露)在外的皮膚被風吹一會會就覺得要凍僵。Leo收緊了脖子上的圍巾, 戴著手套從車子上走了下來,打開了箱櫃的櫃門, 偌大的貨櫃中堆放了許多來自於全國各地不同品種的火腿、臘味以及一個長條形的木箱子。
木箱很大,裡麵還藏著一個水箱, Leo親眼見到畢方琴女士的助理穿著防護服將畢芳閣展廳內巨大水族箱中的的鮫人抱了出來放進了水箱裡,水箱內的特殊液體可以保證屍身不腐、永葆千年。
Leo看著高大健壯、寒風中就穿一件褂子,露出長而卷曲的護胸毛的郭躍跳進了車廂內,蒲扇一樣的大手摸著木箱比劃著,準備找出一個合適的角度將箱子扛起來拿進客棧。
Leo提醒說:“箱子很重, 有三噸……多。”
好吧,他的提醒是多餘的,壯如熊的郭躍已經把箱子扛了起來架在肩頭,拱著腰從貨櫃中挪了出來。
“嘭——”
從車子上跳下來的郭躍抖擻了一下身體,扛著木箱子往裡麵走, 路過Leo的時候詫異地說:“你不是說很重嘛, 不啊, 輕飄飄的。你說重,害我剛才使力太多, 扛的時候差點兒站不穩。”
“……”Leo愣愣地說:“哦, 抱歉了, 沒有想到你力氣這麼大。我傻了, 看你的身板壯碩如熊,就知道你力氣肯定很大。”
郭躍憨憨地一笑,“本來就是。”
不擋在客棧門口了,他扛著木箱子踏進了客棧,在Leo看來是踏進了虛空中。
哪怕被客棧老板帶著進入了一次客棧,讓Leo清楚明白客棧是真實存在的,可每次來到這邊,他依然覺得神奇,仿佛那次進去隻不過是自己的臆想。
摘掉了右手的皮手套,Leo忍不住在口袋裡麵掏藥罐子,倒出來兩粒扔進嘴巴裡乾嚼著吃掉。
“要不要給你倒杯水來,乾吃藥不舒服。”
Leo看過去,見到客棧裡麵那個漂漂亮亮、文文弱弱的長頭發男生扛著一箱火腿跳下了車,一箱子裡麵七條火腿,連箱子帶火腿二三百斤肯定是有的。
Leo扯了嘴角,覺得自己應該是露出了一個笑容,“沒事,不是藥,維c片,就是乾吃的。”醫生讓他緊張不安的時候就吃兩片,可以緩解一下情緒。
黃三尾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扛著木箱子輕輕鬆鬆地走進了客棧他,他的身後王樂彬瞪了Leo一眼,Leo莫名其妙的,他和這個大個子男生沒有過交集啊。
王樂彬表示,除了客棧裡麵的人,Leo是頭一個得到黃三尾關心的,能不讓他在意嗎。
仔細看看,白麵書生一個,弱了吧唧的風吹吹就會倒。提了兩大袋乾果的王樂彬抬頭挺胸繼續走自己的路,Leo與自己比,一點兒競爭力都沒有。
客棧員工進進出出間一貨箱的東西搬了進去,Leo站在原地已經凍成了棍棍,雙腳不斷地原地走動,但是冷風跗骨,彆說運動帶來什麼暖意了,感覺身體裡原本的溫暖也被寒風漸漸帶走。
當最後一箱火腿搬了進去,Leo艱難地關上門準備上車走人的時候,客棧老板秦深走了出來,朝著Leo招招手,“你過來。”
“秦先生有什麼事情嗎?”關上門的Leo走了過去。
“有些事情要問你,隨我一起進客棧。”秦深抓住Leo的手,帶著人往客棧裡麵走。
Leo用力地抽了一下鼻子,被冷風吹得麵皮發白的他鼻涕都凍出來了。說話哆嗦,“我,我還有……事……”
“可憐的,你一個普通人在寒風瑟瑟裡麵站了這麼久能行嗎,剛才就喊你進來,你不肯。哈哈,凍感冒了彆跟我家老章說工傷啊。”
Leo脫掉手套哆哆嗦嗦地從兜裡麵拿出麵紙擦鼻涕,搖著頭說:“不、不會的。”
秦深跨過了門檻,看他真當真了說道:“開玩笑的,你彆當真啊,你彆生病倒是真的,要是生病了,我們家老章就少了一個能乾的助理了。”
走進了客棧,舒適的溫度讓Leo覺得活了過來,他看到老板迎向秦先生,從他手上接過脫下來的羽絨服,麵對秦先生時溫暖如春的視線掃向自己,頓時讓自己覺得如墜冰窖。
果然,老板的溫柔隻是對特定的人。
跨進了院門,通向主體建築的小路上鋪著圓潤的鵝卵石,小路兩邊的院子開成了田地,種著各種各樣的瓜果蔬菜,紅潤飽滿的西紅柿掛在藤蔓上、旁邊長條的黃瓜頂上嫩黃的花朵還未掉落,綠色的茄子和紫色的茄子各種了兩排,成熟度不同的燈籠椒掛在枝頭,紅的、黃的、綠的,植物界的紅綠燈。
一窪韭菜割掉了一小片,旁邊種的草莓已經開出了白色的小花。
有個胖胖的男人蹲在地上摘著蔥,翠綠的蔥葉在和煦的風中微微晃動,蔥香味從割開的斷口中飄散出來,很正、很濃鬱的味道。
Leo的視線掃過靠近屋簷的一個簡易灶台,桶狀的灶台上坐著個大大的鐵鍋,鐵鍋上蓋著一個木頭蓋子,裡麵正煮著的東西,蒸汽頂得蓋子“噗噗噗”響,蒸汽趁著這個間隙飛了出來,煮玉米的香味讓這個冬日的早晨暖意洋洋。
站在老灶台前的女人身材很棒,長發用一根筷子一樣的簪子團在腦袋上,藕粉色的毛線衣配深藍色的A字裙,襯得氣質溫婉的美女如水一般沉靜。她揭開了蓋子,蒸汽隨著滾沸的湯水飄動,玉米的香味更加濃了。
“五娘,玉米好了?”摘好蔥的仇寶成站了起來,抓著一把蔥問。
在Leo錯愕的目光中,五娘赤手探進滾燙的水裡麵,掐了一下玉米感受著軟硬程度,“差不多了,我撈出來?”
“先放在鍋裡麵悶一會兒,過個一刻鐘再拿,味道更好。”
“知道了。”五娘點點頭,用心記下仇寶成說的每一個小訣竅。
客棧內氛圍溫馨恬淡,難怪老板願意常住在這裡,就連他從踏進來這一刻開始,就想永遠住在這兒。Leo摘掉了圍巾、手套,跟在老板夫夫後麵往大堂裡麵走。
往前麵走出去五六步,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兒從大堂裡走了出來,站在了門口。精致的麵孔和章俟海的很相似,一雙杏眼水靈靈的,玉雪可愛、粉雕玉琢的小家夥就和他身上穿著的淺藍色睡衣上的卡通綿羊圖案一樣軟。
Leo知道這是自家老板的遺珠,相認的時間並不長,以前一直由秦先生撫養,喊秦先生爸爸、喊老板爹爹。
至於,為什麼老板的兒子會出現在紅葉鎮、為什麼由秦先生撫養,Leo理不清這裡麵的關係,也不是他應該去理清的,隻要用心記下這個孩子是老板的兒子就好。
Leo心裡麵想什麼,身為老板的章俟海還真是不怎麼關心,隻要員工踏實努力、好奇心少就行。他急走幾步,用手上秦深的衣服把兒子裹起來抱到手上,“丟丟怎麼這麼早醒了?”
現在才八點剛過,孩子放周末,可以好好的睡一個懶覺。
丟丟打了個哈欠,靠在爹爹懷裡麵摸著爸爸羽絨服帽子上的毛說:“睡不著了,就起來。咳咳……嗓子乾,難受。”
章俟海聽到孩子咳嗽,頓時緊張,用自己的額頭去碰丟丟的,還好,不燙。他的聲音溫柔如水,就像是生怕自己的聲音稍微大點兒就會影響到孩子,“寶貝還有哪裡不舒服嗎?”
“身上沒勁兒。”丟丟神情懨懨,精神不是很好。
秦深上手摸兒子的額頭,“不燙,估計昨天晚上在浴缸裡玩水,受涼感冒了。等會兒我給他衝泡一杯小兒感冒衝劑喝喝,今天多喝水。家裡麵有梨子,爸爸給你燉個梨子吃,嗓子很快就不疼了。”
“嗯。”丟丟向爸爸伸出手,眼巴巴地看著爸爸。
爸爸哪怕凶了點兒,但是生病了,還是爸爸最重要。
章俟海把丟丟交到秦深的手上,不舍的表情裡麵有些受傷、有些委屈,秦深伸出手安慰地拍拍他的頭。
看到這一幕,Leo感覺眼珠子要掉下來了,這還是他的老板,老板沒有雙胞胎兄弟吧?他的老板被人穿了?
“小孩子不舒服,找媽媽是很正常的事情。”大堂內,洪燁和孟彰神君正在吃早飯,見到這一幕,洪燁理所當然地說。
秦深:“……”好想打人啊。
打不過,秦深決定還是翻個白眼好了,“對啊,山神大人看來是深有感觸。”
洪燁咬斷口中的粉絲,鼓著腮幫子說:“龍寶寶的免疫力超強,不好意思,沒有機會給我感受過。”
秦深:“……”算了,不說了,心累。
秦深抱著丟丟到房間裡麵去給他換衣服、洗漱,章俟海領著Leo進來讓他看擺放在大堂內的木箱。木箱頂板已經被撬開,露出裡麵厚實的防震紙屑,其中一塊被撥開了一些,可以勉強看到玻璃水箱內的情況。
章俟海示意Leo從撥開的地方往裡麵看,Leo疑惑,還是依言這麼做了,彎腰湊上去看了一眼便嚇得往後猛地倒退了好幾步,驚恐地瞪圓了眼睛,“我明、明明看著裝箱的,隻有鮫人,沒有其他,沒有任何問題。”
“那肯定在你不注意的時候做了手腳。”
章俟海抬了一下下巴,讓Leo把所有的紙屑都清掃開,Leo壯著膽子用胳臂去掃,紙屑落在地上,紛飛中玻璃水箱內的情況徹底呈現在所有人麵前。
美麗的鮫人緊閉著雙眼平臥在水箱中,神態並不安然,有淚珠在她的眼角凝結,充滿了哀傷。長長的魚尾在末端打彎,沒有了漂亮的尾翼,這樣的打彎並沒有多少美感,在場的各位隻是感覺到殘忍,而不是什麼殘缺的美。
如果僅僅是如此,章俟海就不會將Leo喊進來了,因為在水箱中不是隻有鮫人。
鶴發雞皮的老婦人緊緊地用雙臂擁抱住鮫人,試圖將鮫人攬進自己的懷裡,但她太老了,歲月帶走了她的容顏、她的健康和她年輕的身體,蒼老的身軀無法將年輕體壯的鮫人攬住,所以展現給眾人的隻有彆扭的緊貼和變態扭曲的占有欲。
隔著水箱,也能夠聞到裡麵散發著濃濃陳腐的味道。
老婦人正是畢方琴,她身上穿著章俟海曾經見到過的孔雀綠繡大紅牡丹的旗袍,濃綠配豔紅,強烈的撞色在她活著的時候因為她渾然天成的貴氣和頤指氣使的神態顯得並不突兀。可人死如燈滅,那些氣質已經隨著死亡消失在了這具肉體中,濃烈的撞色沒有美感,像是一個乾癟的茄子放進了鎏金骨瓷盤裡麵,隻有突兀的違和感,剩下的大概也就是旗袍上巧奪天工的繡工讓人讚歎一二了。
“呃,章俟海你什麼時候有了這個癖好,看起來好惡心。”吃完飯的洪燁走了過來,站在水箱旁邊麵露厭惡地端詳,“這麼漂亮的鮫人被人類摧殘,喪心病狂哦,你看,尾端那個打彎是被人為打斷的啊。秦深弟弟的女朋友不是鮫人嘛,你弄來了這個也不怕鮫人生氣,他們最護短了。”
“就是為了小寧才把這個鮫人弄了過來。”章俟海簡短地將水箱中鮫人的始末說了出來,“有眼淚凝結,應該還活著?”
“我能夠感受到微弱的生命氣息,不過我對這種感覺不準的。孟彰你過來看看,這個鮫人還活著不。”洪燁朝孟彰招招手,讓他過來。
孟彰神君走到水箱附近,看了一眼便說:“活著,但鮫珠碎了,能不能醒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真的嗎?”有個人從樓梯那邊衝了過來,藍月兒下樓的時候看到擺放在大堂中間的水箱,也聽到了章俟海說的始末。
當聽到青龍神君說,水箱中的鮫人還活著,藍月兒激動地衝了出來,祈求地看著青龍神君,“神君,我姑姑還活著是嗎?能不能救救我姑姑。”
青龍神君的眼神淡漠疏離,與好打不平、仗劍江湖的熱血白虎不同,他顯得更加清冷無情,凡塵生命於他而言如同過往雲煙,藍月兒哭得傷心,但他很難被這種傷感感染到。
冷眼看著激動的藍月兒,等她情緒平複了才淡淡開口,“問你父親。”
藍月兒擦掉臉上的淚水,心情平複的她緩緩點頭,“謝謝神君,我這就打電話給爸爸。”
忍痛看了一眼水箱中沉睡的鮫人,藍月兒在男朋友的陪伴下到一邊打電話,海中沒有信號,她是打給岸邊的族人的,讓族人去通知父親。淚水奪眶而出,順著臉頰慢慢往下滴落,藍月兒靠在男朋友的懷裡麵小聲啜泣,哭個不停。
姑姑很溫柔,小時候一直抱著她給她講故事,柔軟的聲音送進自己甜甜的夢鄉,伴隨年幼的她不斷長大。
後來,姑姑愛上了陸地上的男人,隨他遠離家鄉,再也沒有回來,夢裡麵再也沒有了溫柔的聲音。藍月兒為什麼說服父親要到岸上上學、為什麼執意要和林曉寧在一起,姑姑對她的影響很大。
聽到女朋友的低訴,林曉寧說話的聲音都結巴了,“你、你姑姑五十年前上的岸,你姑姑還在海裡麵的時候你就出生了。月、月牙兒,你、你多大了?”
“五十六。”藍月兒被林曉寧張口結石的樣子逗得破涕為笑,哀傷暫時掩下。
林曉寧驚愕了,“你身份證是22。”
藍月兒嗔怪,“寫實際年齡,學校怕不是要瘋。”
“那我和阿姨談戀愛。”林曉寧咂摸了一下,感歎。
藍月兒也回過味來了,揪住林曉寧的耳朵,“你嫌棄我老?”鮫人壽長五百,她五十六,還是個寶寶。
林曉寧告饒,“哪兒敢啊,我的姑奶奶。”
“嗯?”
“瞧我這張嘴。”林曉寧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哪兒敢啊,我的寶貝。”
被林曉寧弄了這麼一出,藍月兒是真的不再難過了。鬆開了林曉寧的耳朵,擦掉臉上的淚水,姑姑的鮫珠還在,就肯定有辦法喚醒她。
林曉寧見女朋友不再難過,鬆了一口氣。
藍劍鷹過來還要一段時間,鮫人的事情暫放在一邊,秦深讓郭躍把水箱搬到了空的地方不占著大堂的位置。將丟丟放到靠窗的地方,和龍龍一起做作業,孩子喉嚨疼不想吃早飯,秦深就去廚房裡給他熬點兒稠稠的小米粥,再做一個冰糖燉梨子,挖空了梨核後填上百合、貝母粉、枸杞。
以前小丟丟感冒咳嗽了,這麼吃上兩個,嗓子就會好很多。
“咳咳。”
孩子抬起小手捂著嘴巴,咳嗽了兩聲,低頭繼續寫作業,章俟海在一邊心疼地雙眉緊緊蹙起,“丟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