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發威, 九月初的中午猶如酷夏時節,最高溫度直上38度, 熱得樹上的知了不停歇地叫喚, 山凹內的小鎮大中午的一絲風都沒有,老街上的店麵大多不舍得開空調, 店家就撐著頭趴在櫃台上昏昏欲睡。
門上掛著的風鈴響了一下,有個毛毛躁躁的青年裹帶著一陣風衝進了店裡, 打開了冰櫃拿出兩瓶冰水,左右臉各貼了一瓶才算是舒服,長籲了一口氣,“老板,你這邊常溫的水呢?”
用報紙蓋了頭臉, 仰躺在躺椅上的老板隨意地一指,懶怠地不想說話。這種炎熱的天氣容易使人憊懶,要不是有事兒,誰願意大太陽底下走路,買水的少年被老板用這麼輕忽的態度對待也不惱怒, 自己蹲到地上扒開了紙箱子, 拿出兩瓶礦泉水。
天氣熱, 悶在紙箱子裡的水跟溫熱的開水似的,裡麵還浮著水泡, 青年滿意地點點頭, 正要問店家都要多少錢時看到櫃台上用亞克力板封著的價目表, 旁邊還豎著兩個二維碼。
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這家店走的是自給自足、無人收貨風。
青年嘀咕了幾句, 掏出手機付了錢,走時眼風不經意掃到櫃台後的老板,老板肚子上坐著一隻通體雪白的貓咪,貓咪琥珀色的眼睛正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
貓兒本就和許多靈異故事結合在一起,這隻漂亮的白貓琉璃一般的剔透眼神無端端讓人害怕,青年搓著爬滿雞皮疙瘩的手,倒退著走了幾步,猛地轉身走了出去,被炙熱的陽光照著,陰森感才褪去,身體的溫度才慢慢回來。
店內,好似睡著的男子動了起來,他摸著自己的貓,帶著笑意的聲音說:“調皮。”
被他摸著的貓一動不動,眼珠子始終盯著一個方向,沒有絲毫變化。
天氣熱,老街上沒有幾個人,青年一走出店鋪稍微一轉悠就見到了自己要找的,急著走過去,看著那人說:“師兄你在陰涼處站著的呀,要什麼我來買,你看你,稍微動動就滿頭滿臉的汗。”
青年抓著同伴的手往陰涼靠水的地方去,老街四合街這兒鎮政府新做了幾處規劃,弄出了附庸風雅的小亭,伴著人造的小池,看裡麵碗蓮浮水、水草依依,也挺有趣。
楊奉坐在亭下,倚著靠背勻了勻氣息,他的身子虛,吹不得空調、吃不了涼品,稍微動動就汗如雨下,毫無血色的臉更顯青白。他接過小六遞來的礦泉水,擰開蓋子輕輕抿了一口,讓溫水浸潤了嗓子,慢慢地說:“彆毛手毛腳、火急火燎的,等會兒到了客棧記得收斂,彆讓老板挑出毛病。”
翹腿吃著冰激淩的小六乖順地坐好,想起之前望鄉客棧老板輕描淡寫地幾句就剝奪了蜀山上下所有人能夠見到客棧的權利,還有前掌門經脈內跳躍著的雷電之力,一天不排除乾淨,就要受一天的全身酸軟疲乏之苦……心理麵毛毛的,總感覺那不是客棧,而是人間最險惡之地。
小六心裡不是滋味地舔著冰激淩,怕師兄擔心,把心裡麵濃濃的失落給藏了起來,滿不在乎地說:“師兄,等會兒我把你送去了,就在鎮上找個地方住著,你有啥事兒就打電話給我,我過來。”
“嗯。”楊奉捏著瓶子垂眸輕聲應了,青白的臉上神色淡淡,也不知道心裡麵在想著什麼。
亭邊小池內還養著幾尾錦鯉,最普通的紅鯉遊動在蓮花、蓮葉之間,劃破了靜水,發出了清越的水流聲,成了這炎熱午後最暢快的聲音。
楊奉閉著眼捕捉著凝滯空氣中一絲流動的風,睜開眼,黝黑的眼瞳中無任何疲憊之色,如劍一般紮向了靠近的人的,警醒的神色如水浪退去,他站了起來,恭敬地長揖,“見過老板。”
小六慌手慌腳地站了起來,跟著師兄行禮,嘴上叼著的冰棍是吐出來也不是吞進去也不可能,急得慌亂,按住了腦袋就不肯抬起來。
秦深笑著看他,“地上有金子嗎,彎腰這麼久不頭暈?”
小六期期艾艾地抬起頭,小半根雪糕一口悶在嘴裡,抽出了木棍束手束腳地站在師兄身邊,牙齒冰著,臉型忍不住扭曲了。
秦深無奈地笑笑,“我一個人大好青年,怎麼被你們這麼一弄,成了凶神惡煞的夜叉。彆怕我呀,隻要好好的,我又不會罰人。”
大概是秦深臉上的笑容無害可親,拘束的小六慢慢放鬆了下來,手腳也敢動彈了,捂著腮幫子“嘶”了一聲,貪涼,智齒疼了。
智齒平時沒有什麼存在感,一旦疼起來就知道它的威力有多麼強。秦深瞧著捂著小六腮幫子的動作,沒來由的也覺得自己的智齒一跳一跳的,不會是在木器店父母那邊貪涼多吃了兩根冰棍引起的吧?
希望不要疼,秦深在心裡麵默默祈禱。
心上一堆胡亂的想法,麵上卻清清蕩蕩什麼都不顯,走進了小亭內坐下,也招呼著楊奉和小六,“不要拘束,隨著坐吧。”看二人恭敬的摸樣,秦深心中哭笑不得,親近群眾的好青年突然與廣大群眾有了距離感,真是不適應。
小六偷偷瞧了師兄一眼,見師兄微微點頭,就跟著師兄的步子在他旁邊坐了下來,也不像方才那樣大大咧咧坐實了,似個小媳婦般就沾了一點點屁股。
小亭對麵就是木器店,秦深送了螃蟹和菱角過來陪著父母坐坐、說說話,出來時就看到了楊奉師兄弟,要不是今天自己臨時決定了要來木器店的,還以為這兩人是專程坐在小亭中等自己的呢。
看楊奉的臉色,蒼白無力,兩腮上的肉都瀉了許多,明顯瘦了。
“跟著我去客棧吧,正好給你補補。”外麵太熱,適應了客棧內溫暖如春的溫度,出來就總是覺得不舒服,已經被客棧給嬌慣了。“你們這邊等等,我去開個車,馬上來。”
小六見機上前,會來事兒的小青年怎麼會放過大好的機會不拍拍馬屁,討好地笑著說:“老板,車子在哪兒,我去開車。哈哈,這大熱天的,你就彆走來走去的。”
免得沒有禮貌,秦深就不著痕跡地上上下下打量著小六,剛才害怕成那樣,現在是膽子放開了?放開了之後,馬屁拍的溜溜的嘛!抓在手上的車鑰匙拋了出去,抬手一指,“木器店旁邊的弄堂看見了嗎,停在靠外的那輛香檳銀的車就是我的,你開著過來吧。”
小六接住鑰匙,笑哈哈地說自己馬上過來,頂著個大太陽衝了出去,遠看還不知道,近看了才發現客棧老板的車子是輛豪車,稍微剮蹭一下,幾十萬就輕飄飄沒有的那種,算是比較低調的家庭款,比較實惠——相對於那些華而不實、裝B的來說。
小六上了車,頭一次開這麼好的,有些緊張和期待,踩上油門……沒動,汗顏了,操作係統不習慣,不知道怎麼弄!
說好了儘快開車過來的小六足足折騰了一刻鐘才啟動了車子接上了秦深和楊奉,埋頭開車,臊得不敢繼續拍馬屁了,很顯然自己這個馬屁不成功。抬眼瞄著後視鏡,看到言笑晏晏的秦深沒有任何架子,也沒有絲毫責怪之意,提著的心漸漸放下,注意到秦深的視線移動,快要和自己對視了,小六連忙端正態度,目不斜視,好好開車。
紅葉鎮就那麼大一塊地方,騎個小電動車就可以輕易溜達過來,開車速度就更快了。今天天熱,路上又沒有人,不需要避讓太多,二十分鐘不到便到了客棧門口,停車把鑰匙恭敬地送到了秦深的手上,小六轉身,眼睛驀地瞪大。
這邊還停著一輛千萬級彆的豪車,款式和先前自己開過的差不多,但性能更加優越!
楊奉側身擋在小六的麵前,壓著聲音說:“彆露出這幅樣子,讓人看著不好。”
小六忙收起要死不活的麵孔,想想也對的,坐擁三界唯一客棧的老板怎麼可能不是壕氣衝天。“師兄,我看著你進去,你有什麼事情就打電話給我,我就在客棧,隨叫隨到。”
說的輕鬆自在,心卻被排山倒海的失落給淹了,他看不見客棧T^T。
秦深受不住外麵的炎熱下了車就推開院門走了進去,走出去幾步見身後沒有人跟來,側身往後看,“怎麼不進來?”
楊奉點點頭,“馬上來。”安慰地在小六的肩膀上用力地按了一下,“以後會有機會的。”
小六已經難掩心中的失落,強笑著鼓勵師兄,“師兄加油,無論遇到什麼都會迎刃而解的。”
“彆磨蹭了,都進來吧。”不知何時秦深走了出來,倚靠在院門口,看著這對彷如生離死彆的師兄弟,“大熱天的,不用回去了,算是你幫我開車的福利,進來吧。”
秦深話音落下,小六眼中的世界變了。
高樹荒草隱退,獅頭峰巨大的陰影內灑進了陽光,簡單樸質、溫馨恬淡的望鄉客棧逐漸映入眼簾。
“嗚嗚嗚。”
“不準哭,男子漢大丈夫怎麼可以流淚呢。”
小六擦眼淚,“嗚嗚,謝謝老板,我太高興了,這是喜極而泣。”
秦深站直了身子轉身擺擺手,“那就在外麵哭個夠吧,楊奉你進來。”
楊奉帶著清愁的臉上也出現了淺淺的笑容,溫聲對小六說:“彆哭了,老板不喜歡。”
“嗯嗯。”小六胡亂地擦掉眼淚,眼睛紅紅地點頭。
秦深不管這對師兄弟了,他捂著肚子往裡衝,暑熱難耐,他忍不住多吃了冷飲,牙齒沒疼,好端端的肚子卻造反了,不去廁所解放一下,簡直是翻江倒海。
一旦和廁所纏綿上,短時間靠自己的抵抗力就無法解脫,秦深白著臉吃下駐店醫生蘭德起配的藥,虛弱地說:“立刻起作用嗎?”
“老板你這是急性腸胃炎,我給你開的藥能夠立刻止瀉,不過治標不治本,還需要吃兩副藥調養調養。”蘭德起抓了幾味藥放到藥罐內,打了旁邊桶裡麵的井水進去準備點火煎煮,“最近要吃的素淡一些,螃蟹就彆吃了。”
秦深哭喪著臉看向不遠處的台子,一籠蒸出來、足有四十隻三兩重的大螃蟹在盤子裡堆成了小山,紅豔豔的一片,看那肥壯的樣子就知道味道差不了。
“秋風起、蟹腳癢”,現在正是螃蟹最肥美的時候,黃滿肉肥、母蟹最佳,等過段時間往十月走後,母蟹散子、黃少肉鬆,吃雄蟹最好。章俟海讓人送了幾籠上好的大閘蟹,太多了養著會瘦,索性按照大廚的辦法弄出了副食品。
仇寶成正在剔蟹肉、蟹黃,全都剔出來用豬油炒了蟹油出來,燒個蟹黃豆腐、做個蟹黃湯包都有現成的,慢慢吃可以保存很長一段時間。
螃蟹今天才送來,和水裡麵養的棱角一起,都是晚上準備吃的。
秦深一想自己與這些美味無緣,心裡麵就糾結得疼,征求大夫的意見,“我少吃點兒行不行?”
“不行。”不因為病患是老板,蘭德起就讓他不遵循醫囑。
為了身體好,醫囑一定要聽。身為成年人,秦深當然知道,螃蟹性寒、菱角性甘寒,他就是因為吃了冷飲導致的滑腸,再亂吃東西,就不是簡單的吃幾副調養的湯藥的事兒了。
秦深按著肚子,聽到裡頭咕嚕嚕的叫聲,屈服地說:“聽醫生的。”
蘭德起開的藥很管用,吃下肚子不到一刻鐘,肚腹內的翻騰感就漸漸消失,身體鬆快了之後秦深鬆了一口氣,“真是不能夠亂吃東西,早知道就不貪吃那兩根冷飲了。”
“已經入秋了,本來就要少吃這些冷的。”
秦深縮縮脖子,不想留在這兒聽駐點醫生的養生大論,趕緊擺擺手說自己有事兒,讓他煎好了藥給自己送來。
腳步匆忙走到吧台那兒,秦深翻開登記薄給楊奉師兄弟做登記,“單間還是標間?”
“單……”
小六搶在師兄的前麵說:“老板,要個標間,我師兄現在身體不好,我要在旁邊照應著。”
“你倒是不錯,是個關心人的。”秦深記下了幾筆,做著登記,分配房間的時候心中一動,“給你們住個新地方。”
秦深拿出了一把鑰匙,喊來了王樂彬帶人進去,臉上揚起了一個笑容,看起來高深莫測,“到了地方,你們會滿意的。”
和秦老板處熟了就發現他不是威嚴深重、自持身份的人,與之相反,老板是個很好相處的同齡人,共同話題挺多的,會刷怪、會打野、還想動歪腦筋用外掛……聊著聊著,小六就不怕他了,張口就想問問房間的事情,還想問,讓師兄過來究竟是為了什麼。
手被拽了一下,小六瞧見師兄麵色慘白得搖搖頭,乖乖地閉上了嘴。
楊奉咳嗽了幾聲,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點病態紅暈,聲音虛弱地說:“老板讓我過來自有用意,彆問那麼多了。”
“哦。”小六扶著楊奉的手,扶著他跟著王樂彬往裡走麵。
楊奉朝著秦深點點頭,秦深揮揮手,笑而不語地目送他們進去。
客棧的生活很簡單,無外乎吃吃喝喝睡睡覺,乏味中又不乏新鮮和期盼,比如客棧的夥食就沒有差過。
大個的螃蟹每人一隻,拆出來的蟹粉煨了豆腐,撇去了浮油的雞湯裡麵飄著幾顆蟹粉獅子頭圓潤可愛,燙熟的小青菜為雞湯嫩黃的顏色添了一抹碧綠……菜肴擺滿了一桌,最引人目光的是桌角放著的一個南瓜造型的玻璃罐子,裡麵是油亮鮮美的蟹油,挖一勺淋在飯上不需要吃其他,就是最好的下飯菜。
這些菜,秦深統統不!能!吃!
“憑什麼,青菜我還是可以吃兩口的!”秦深敲敲自己的碗,裡麵寡淡的白粥哪裡讓人有食欲,“我肚子不疼了,可以吃。”
“不行。”章俟海亮出自己的碗,讓秦深看裡麵同樣寡淡的白粥,“性寒、油膩的這兩天不能夠吃,我陪你。”
秦深,“……”一點都不感動好不好。
秦深抬手,指著桌角的蟹油,試探性地指揮,“六娘,把蟹油給我。”
六娘埋頭吃飯,一副自己很忙很忙,忙到聽不見老板說的。
秦深,“……”老板的權威也就威風給外人看。
秦深又喊了一聲,“六娘。”
六娘加快手上的動作,一碗飯頃刻間見底,吃完了拎著屬於自己的那隻螃蟹就走,“我吃好了,大家慢用。”
“我也好了。”
“真好吃,我也吃好了。”
“米飯真香,真香。”
……
……
沒個十分鐘,周圍吃飯的人全說自己吃完了,秦深眨眨眼,“今天的白飯味道這麼好?”
“大家今天養身。”章俟海夾了一塊脆嫩的醃黃瓜到情深的碗裡麵,“吃吧,涼了吃了對肚子不好。”
眼風掃過桌麵,“收起來。”
剛才陸陸續續走光的員工呼啦啦冒了出來,你端個盤子、我端個碗,轉瞬間台麵上乾乾淨淨,就留著秦深和章俟海眼前的白粥、醬菜,看起來好不淒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