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命星君微愕, 難掩麵上的詫異。
他落在鸞紋衣袂上。
——不應該啊。
以仙君的修為,從誅仙台邊留人一命,倒不是不可能。
但問題在於,薑陶陶跳下台, 並非是尋死, 而是要回本體啊。
鳳凰歸位, 她一定會摧毀掉這具妖身存在過的所有痕跡。
那現在……這又是怎麼回事?
司命沉吟,不免開始琢磨裡頭的蹊蹺。
還沒想出個所以然,冷冽仙力撲麵而來, 逼得他一瞬間就喘不過氣。
仙脈顫抖, 五臟六腑在震動下發出嗡鳴。
晏臨則眯了眯眸, 眼底冷戾之色愈來愈濃。
嗓音裡,漸漸滲出寡薄的涼意:“可是有什麼不妥?”
他一向倨傲,自恃天賦, 能屈尊來請教司命,還用上這種說辭,已經是很給人麵子了。
但司命更知道,就是不妥,也決不能說出來。
這個時候的晏臨則,聽不進去任何否定。
閉上眼, 長舒一口氣:“我倒是想起一個還算穩妥的法子。”
雖然緣故不明, 但晏臨則如今這種情況, 跟薑陶陶要複活晏鐘淵時, 一模一樣。
方法, 自然也大差不差——
用一部分精魄護住氣息, 使衣袂成為薑陶陶的新宿體, 再重進輪回道。
隻不過, 薑陶陶顯然要更艱難些。
她費儘千辛萬苦,才從天地之間,找到那麼一縷晏鐘淵的殘息。
三百年來顛沛流離,沒有得到任何滋養。縱使晏上仙生前再強,此時也早已衰弱得不成樣子。
而衣袂上那殘留的一抹,雖不多,卻無比濃鬱。
司命星君嚴重懷疑,這是薑陶陶故意回來找晏臨則。
仙君並不知他心頭思量,繃住下頜,冷淡地吐字:“我知道了。”
司命補充:“再次輪回,就是再走一遭抽離魂魄、重塑肉身的規矩,薑……她的氣息,靠著天道,自然而然依附凝聚起來。”
反正,就是跟薑陶陶救晏鐘淵一樣的流程。
——前提是,薑陶陶願意的話。
雖然還沒搞清楚,薑陶陶找回來,是想做什麼。
但可以肯定,有晏鐘淵在,薑陶陶絕不會給旁人半點多餘的眼神。
無論心底怎麼想,司命還是很儘職儘責地道:
“但事情不止這麼簡單,下界容易生變數。”
若是投到一個普普通通的凡人世界就罷。
投到修仙者眾的地方,仙力肆虐,薑陶陶暫時失去記憶,新的肉身很容易受到影響。
指不定就出什麼意外了呢。
晏臨則垂下眼,淡淡地道:“她不會忘的。”
司命:“……”
司命:“總歸還是有些危險。君上那個鎖魂秘術,能更好地收攏穩定魂魄,可以最大限度地防止意外。”
提起鎖魂彆,晏臨則眸色暗了暗。
他最先想起的,是薑陶陶摟著那堆碎片的清瘦模樣。
可惜,這種秘術,他用不了。
前麵法陣都還簡單。唯獨製作鎖魂燈,需要製作者“專心致誌、傾儘心血”。
他三百年前就已經情根破碎,心緒淡薄,便是再專注,也不可能達到鎖魂燈的要求。
晏臨則收起衣袂,語氣篤定:“有我親自去,不需要。”
下一瞬,司命便被送到了誅仙台方圓百裡外。
壓在誅仙台周圍的仙氣愈發堅固,邊境蒸騰起大量的水霧薄煙,讓人全然看不清楚的光景。
已經全都被晏臨則護住了。
司命有點遺憾。
上次仙君來問時,他就已經知曉,向來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眾仙之首,也會有此難處。
無情根的人,用不了需要極強心念的術訣法陣。
但,這次提出來,是司命星君單方麵覺得——
晏臨則的情根,好像有了恢複的架勢。
隻是被他強大又強勢的修為壓著,才不那麼明顯。
*
……
……
神識一點一點融進陌生的身體中。
薑陶陶起初還有些不適應,眼皮沉重得睜不開。
耳邊卻已經清晰起來,依稀能聽見故意放輕的腳步聲。
薑陶陶緩了緩,探知四周,確定她已經投進了三千凡塵界之一。
當初毫不猶豫地跳下誅仙台後,她同燭盤一起,陷入了無邊的混沌黑暗之中。
燭盤的仙力波動,以劇烈的速度在崩裂和增強。
漸漸的。
火光上竄,在混沌裡凝聚出一道修八尺的身形。看不清臉,看不清表情,但薑陶陶依然能認出,那就是晏鐘淵。
她不會認錯的。
——顯然,這個至死地於後生的方法奏效了,晏鐘淵的魂魄得以修複。
現在所剩下的最後一步,就是在天外天,給他辟一處天地靈力旺盛的幽境,讓他利用自身的修為,幻化一副肉身來。
薑陶陶欣喜之後,便準備跟晏鐘淵一起,立即回天外天。
但在混沌裡,她感知到了一個極為熟悉的東西。
是道劫數。
神仙都可以預見並察覺到自己將要經曆的天劫。這很平常。
但有的天劫過於強盛,一旦出現,立即會擾亂周圍所有的仙力波動,影響到其他人。
因此,其他人也會察覺到他的存在。
而現在,薑陶陶所感知到的,正是晏臨則的情劫——
三百年前,晏鐘淵為抗天道,提前調用自己未來五百年要經曆的劫數,以天劫敵天劫。
為了防止失敗,他還拿走了晏臨則的情劫,給自己增添籌碼。
這本來是跟薑陶陶沒有什麼糾葛。
但問題在於,晏臨則是天道之子,他此生唯一一個要曆的劫,是天道精心挑選出來的。
就這麼被晏鐘淵毀了,天道肯定會遷怒,有意打壓他。
牽扯到晏鐘淵,薑陶陶總不能完全不理會吧。
權衡之下,她決定去探尋到底是怎麼回事。
也正是這時,原本附在燭盤上的半邊精魄,開始回流向她的神識中。
動用精魄是件很耗費心神與修為的事,晏鐘淵第一時間就想還給她。
薑陶陶反應過來,在他神識裡留了一絲。
她解釋說,等下可能不會跟他一起回天外天了,為了方便感知跟聯係。
晏鐘淵並沒有多加阻止薑陶陶,大抵是因為,還不知道她要做什麼。
向他再三承諾一定會好好保護自己之後,薑陶陶將燭盤送了出去。
她立即抽出氣息,探向劫數可能所在之處。
先是探回九重天,無事發生。
再等了等,終於,找到了下界的這個位麵。
這是個修仙界。
雖然仙氣很匱乏,但沒關係,能修仙,那道情劫就有去處。
薑陶陶睜開眼,慢吞吞地支起身子。
腦海裡掠過大概的記憶——
原身名姓不重要,前半生經曆不重要,如何不情不願地嫁給劍宗大弟子,也不重要。
唯一重要的是。
她貌合神離的夫婿,叫鐘臨。
晏鐘淵的鐘。
晏鐘淵胞弟的那個臨。是同音。至於是不是同字,她不太記得了。
她就來這裡轉一圈,隨便借用了個合適的身份,結果就撞上如此了驚天的巧合,這合理嗎??
薑陶陶立即打起了精神。
她撥開床幔。
上麵珍珠鈴鐺輕響,外邊立刻爭相傳出低低的通報聲。
侍女叩門,輕柔地詢問薑陶陶,身體還有沒有什麼大礙,是否需要洗漱更衣。
得到允許後,排了三列的婢子們捧著不同的玉盤,整整齊齊魚貫而入。
偌大的寢房擠了這麼多人,仍不顯得吵鬨擁擠。
極度安靜中,一牆之隔外淩亂奔波的步伐聲,格外清晰。
下一瞬,門被重重推開。
男人束著玉冠的墨發上布滿了趕路的霜雪,有的已經化成了水珠,潤濕他的大氅。
一絲不苟的冰涼俊美麵龐,竟被弄得有些狼狽。
他眯眸,引入眼簾的都是亂七八糟的婢子,語氣一下子沉了,“全都出去。”
人群散儘,薑陶陶徹底看清了來人的相貌。
她難以克製地睜大愕然杏眸,手指緊緊扣住軟枕。
哪怕不靠著原身亂七八糟的記憶,她也一瞬就猜出了是誰。
鐘臨,原身的夫婿——不僅名字像,怎麼連臉都長得一模一樣?
薑陶陶張唇,還沒來得及出聲,短暫的氣音剛散在空中,整個人已經被用力摟住。
隔著她身上那層厚重的衾被,薑陶陶都能清楚地感覺到,這人的臂膀在發抖。
抖得好厲害。
線條緊繃冷硬的下頜,也顫了顫。
嗓音很低:“陶陶——”
薑陶陶詫異了一下,才想起來,原身好像也叫什麼桃來著。
與此同時,她清楚地聽見了男人心腔處一陣接著一陣的震鳴。
強烈到不該屬於這個匱乏之界的波動,令薑陶陶都有些發怵。
……她從“鐘臨”的身上,清楚地感知到了,晏臨則的情劫。
哪怕“鐘臨”明麵上是個沒事人,設定上跟任何男女都沒有一丁點感情糾葛,修為上,更是跟天道之子有著雲泥之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