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行沒說話,嘴角輕輕扯了一下。
阿延那以為他在嘲笑自己無用,氣得直跺腳,譏諷道:“蘇晏,你不讓我們和馬賊做生意,自己卻當著那麼多人的麵搶走蘇九。你說一套做一套,根本就是個厚顏無恥的卑鄙小人!我早就看清你的真麵目了,我父親明天一早回來,我就去告訴他老人家你是怎麼當麵一套背後一套的,看你怎麼向我父親交代!”
周圍幾個親隨啞口無言,周嘉行確實壞了規矩,而且這個規矩還是他自己定下來的。
越來越多的人圍過來,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集會上已經傳遍了,穩重老成、謹言慎行的郞主竟然為了一個醜娘子公然違背他自己定下的規矩,還和少主搶人!
人越聚越多,議論聲也越來越大。
商隊成員義憤填膺,但副首領平日積威頗重,所以除了身份貴重的阿延那以外,沒人敢當麵質問他。
沒人敢質疑,不代表他們真的服氣。
眼看支持阿延那的人越來越多,親隨們交換一個眼神,走到周嘉行身後,一抱拳,“郞主何必為了一個漢人女子得罪少主?”
另一人連忙眼神製止他,笑了笑,小聲道:“若郞主當真喜歡那個小娘子,可以徐徐圖之,如今事情鬨大了,郞主不如先將小娘子還回去,陶三他們知道小娘子是您看中的人,絕不敢欺侮她或是轉賣給其他人。”
周嘉行擺擺手。
親隨們立刻噤聲。
見他們主仆幾人似有分歧,阿延那冷笑一聲,得意洋洋:“蘇晏,你不敢告訴我父親這件事吧?識相點就趕快把蘇九還回來!”
周嘉行看著阿延那,道:“不必麻煩你了,我已經去信告知城主此事。”
阿延那一噎,雙目圓瞪:“不可能!”
周嘉行沒有理會他,揭開帳簾,轉身進去了。
阿延那嘴巴大張,往前幾步,
親隨們示威似的抬高佩刀,攔住他,“少主請回!”
阿延那牙關咬得咯咯響,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好,我就等上一晚!”
他的仆從無奈地朝眾人抱拳致意,轉身跟上去。
眾人對望一眼,副首領言出必行,他既然說自己已經向城主認罪,那等城主回來再做定奪就是了,用不著在這個時候得罪副首領。
反正也不是什麼大事,不過是兩個少年爭強鬥勝、為一個小娘子賭氣而已。
帳篷畢竟比不上房屋隔音,九寧待在帳篷裡,能清清楚楚聽見外麵的吵嚷聲。
帳簾閃動,周嘉行走了進來。
她忙提著寬大的裙擺和袖擺迎上去,“哥,我給你添麻煩了?”
周嘉行搖搖頭,看她拖著長裙走路不方便,手臂一伸,直接把她抱起來送回榻上,“睡吧。”
九寧一翻身坐起來,拉住他的袖子,“哥,要不你把我還回去吧,你可以讓彆人把我買走啊,或者讓阿延那帶走我也行,你幫我給周家帶個口信,讓三哥他來接我。看到你我就安心了,我可以等三哥他們過來。”
周嘉行回過頭,把撲騰著想起身的九寧按回枕頭上,扯了被褥蓋住她,“不妨事。”
九寧掙了掙,被褥太厚,周嘉行又壓在上麵,動不了。
她隻好老老實實躺著,眨眨眼睛:“真的沒事?”
周嘉行搖搖頭。
九寧環顧一圈,周嘉行從一無所有到如今成為商隊的副首領,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書中對這些描述不多,在眾人眼裡,他橫空出世,沒人細想過他在嶄露頭角之前受過多少磨難。
她從來沒真心幫過他……
“二哥。”九寧望著周嘉行淺色的眸子,用耳語的聲音問,“你今天得罪阿延那,以後怎麼辦?”
周嘉行嘴角一扯,“阿延那一直看我不順眼,不光是為了今天的事。”
“好了,睡吧。我已經讓人給周家送信了,明天送你回去。”
他拍拍九寧,淡淡道。
自從被朱鵠他們帶出江州,九寧天天擔驚受怕。不是在顛簸的馬車裡凍得直發顫,就是在晃蕩的船裡暈得打哆嗦,還在冰冷的大江裡泡了半個時辰,燒了一整夜。如果不是靠著一定要逃出去的信念支撐,她早就支持不住了。
今天白天在雪地裡站著吹了一天,渾身酸疼,心力交瘁,剛剛吃了飽飯,洗了個香噴噴的澡,睡在溫暖的衾被中,旁邊還有一個哥哥守著,知道自己已經安全了,她放鬆下來,眼皮像是要黏在一起,費力睜大眼睛,拉住周嘉行的手。
“二哥,謝謝……”
一句話沒說完,呼吸陡然拉長,卷翹的眼睫交錯,籠下一圈淡淡的陰影。
看她睡熟,周嘉行慢慢鬆開她的手,起身走出裡間,盤腿坐於書幾前,翻開幾本賬冊一一比對。
看了一會兒,屏風後傳來微弱的呼喚聲。
周嘉行放下賬冊,擎著燭台轉過屏風。
九寧並沒有醒,睡夢中雙眉緊皺,不知夢到什麼,臉上的神情很不安,整個人蜷縮成一團,緊緊抱著被褥,眼角似有晶瑩的淚花閃動。
燭火映在她蒼白的臉上,她看起來脆弱而無助。
周嘉行沒有照顧過小娘子,坐在床榻邊看了一會兒,放下燭台,伸手拍拍九寧。
九寧啜泣了一聲,抱住他的手,“阿兄!”
她和周嘉暄最為親密,應該是夢到他了吧?
周嘉行眼眸低垂,沒有掙開她的手,輕聲道:“阿兄在這兒。”
九寧緊緊摟著他的胳膊,夢中發出軟軟的撒嬌的聲音,緊鎖的眉頭漸漸鬆開,淚珠凝結在眼睫間,呼吸重新變得均勻平和。
周嘉行等了一刻鐘,站起身。
剛一動,夢裡的九寧皺了皺眉。
周嘉行低頭看了她許久,起身拿來賬冊,燭台也挪到床榻邊,一撩袍角,直接盤腿坐在地毯上,靠著床榻,低頭翻看賬冊。
一室燭影晃動。
周嘉行背靠床榻看賬本,聽到床上九寧蜷縮成一團,便丟開賬本,伸手拍拍她,道:“沒事了,阿兄在這兒。”
等九寧平靜下來,他坐回地毯上,繼續低頭看賬冊。
待紅燭燃儘,帳篷外隱隱浮起幾絲青白的天光,不遠處的山穀中傳來此起彼伏的雞鳴狗吠。
昨晚通宵達旦,客商們還在帳中酣睡,奴仆們已經起來準備早飯、喂牲畜吃草料、清掃帳篷前的積雪。
蠟燭早就燒沒了,周嘉行揉揉眉心,收拾好賬本,看九寧還在睡,沒有叫醒她,出了帳篷,對門口親隨道:“我去見城主,不管那邊有什麼動靜,不要驚動她。”
親隨應喏。
城主蘇慕白是個四十多歲的壯年男人,自小仰慕中原文化,給自己起了個文縐縐的漢名,一頭卷發沒有像其他族人那樣剪短,而是梳了個漢人發式,簪玉冠,戴襆頭,穿的卻是和襆頭非常不搭的胡服,腳踏蠻靴,正坐在帳中胡床上聽族人們告狀。
他才剛剛回來就被兒子阿延那請進大帳,聽他說了周嘉行自己帶頭破壞規矩的事,還沒說什麼,大帳外傳來激憤人聲,七八人一個挨一個求見,都是來告狀的。
蘇慕白含笑聽眾人抱怨,不置一詞。
“父親,你不能再放縱蘇晏了!他根本沒把你放在眼裡!”
阿延那揮舞著拳頭道。
蘇慕白看一眼心浮氣躁的兒子,正要張口說什麼,一名仆從進來稟報:“副首領來了。”
大帳裡的眾人都站了起來。
仆從掀開帳簾,周嘉行迎著眾人幸災樂禍的視線走進來,徑自走到蘇慕白麵前,解下腰間革帶上佩帶的一把彎刀,“有負城主所托。”
眾人愣住了。
阿延那驚愕失色,嘴巴張得大大的,呆呆地做了一個擦眼睛的動作。
蘇慕白望著遞到眼前的彎刀,沒有接,“蘇晏,你可想好了?”
周嘉行道:“我定下規矩,商隊絕不能和馬賊交易。昨天我壞了規矩,甘願領罰。”
蘇慕白還是不肯接彎刀,“你是副首領,和其他人不一樣,我可以給你一次機會。”
周嘉行搖搖頭,“規矩是規矩,商隊成員不可和馬賊交易。我既是副首領,更應該以身作則。”
他放下彎刀,朝眾人致意,轉身大步離去。
眾人瞠目結舌,目送他的背影離開,麵麵相覷,準備了一肚子的怨言此時一句都說不出來。
誰能想到周嘉行這麼乾脆,甘願為了一個小娘子放棄副首領的位子?
不,更想不到的是周嘉行如此堅決,寧願交出副首領之位也不肯以權謀私。
他們是該笑話周嘉行傻氣呢,還是佩服他這麼果決磊落?
大帳裡氣氛詭異。
蘇慕白搖搖手,“都散了。”
眾人告退。
唯有阿延那留了下來,滿地亂轉:“蘇晏是什麼意思?父親,他這是想威脅您嗎?”
蘇慕白恨鐵不成鋼地狠狠瞪兒子一眼。
蘇晏知道自己想要什麼,該舍棄的時候絕不猶豫。他為了一個小娘子放棄副首領之位,看似莽撞衝動,蘇慕白卻從中看出這個少年絕非池中之物。
早在很久以前,他就看出這一點了。
區區一支商隊,留不住蘇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