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朗應聲入簾,朝九寧躬身拜了拜。
周嘉行吩咐道:“我有事要忙,帶她出去逛逛集會。”
懷朗應是。
九寧想起昨晚占了周嘉行的床榻,也不知道他是怎麼睡的,怕耽擱他的正事,跟著懷朗出了帳篷。
懷朗笑著朝九寧拱手,道:“上次得罪九娘了。”
那次在長廊,懷朗把九寧嚇得不輕。
九寧搖搖頭,一揮手:“我早忘了。”
要不是懷朗這一躬身,她還真想不起他就是那晚拔刀的虯髯大漢。
見她對答爽朗,懷朗輕笑,“集會很熱鬨,我帶著您去逛逛?”拍拍自己的袖兜,“郞主給了幾錠金餅,您想買什麼都行。”
在懷朗看來,郞主雖然對這個妹妹不怎麼熱情,但天底下做哥哥的都想在妹妹麵前當一個大方的兄長,他今天的任務就是帶著九寧買、買、買,絕不能小氣。
有周嘉行的保證,很快就能回家了,九寧心情放鬆下來,點點頭。
兩人一前一後離了帳篷。
“哐當、哐當”,接連幾聲砸響,帳篷外的親隨眼見著九寧走遠,手中佩刀掉落在地。
昨晚他們親眼看見郞主抱了個醜娘子回來,之後除了伺候的仆婦以外,再沒有其他人出入帳篷,眼前這個光彩照人、俏麗嬌豔的少女是從哪裡蹦出來的?
幾人張大嘴巴,對望一眼:難道這個美麗的少年女郎就是昨天那個醜娘子?!
這不可能!
可郞主沒帶其他人進去……除了她以外,還能有誰?
親隨們一直在帳篷外戍守,聽見帳篷裡時不時傳出郞主和醜娘子說話的聲音,語氣淡淡的,但是已經是難得的溫和了。
另一道又嬌柔又清脆的嗓音自然是醜娘子——不,現在不能叫她醜娘子了。
這小娘子哪裡醜了,分明是花容月貌、天生麗質,比瑟瑟她們還要美十倍!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像是會說話一樣,笑盈盈地掃他們一眼,他們登時心跳劇烈,手腳發僵,呆呆的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不,哪裡是美十倍,分明是美二十倍!三十倍!
幾人呆若木雞,愣愣地目送九寧的背影遠去。
半晌後,親隨阿青撿起地上的佩刀,道:“原來郞主火眼金睛,不僅擅長辨認寶石,還擅長識美人!”
其他人點頭附和:“這才是真本事呢!平時郞主不顯山不露水,功夫都藏在裡頭!”
眾人心裡同時閃過一個念頭:難怪郞主連副首領都不做了!
阿青摸摸下巴,笑嗬嗬道:“小娘子生得這麼漂亮,少主待會兒要是看到……”
其他人跟著嗬嗬笑,反正郞主已經把人搶過來了,就讓少主眼饞去吧!
……
九寧一路往西走。
來往商隊成員看她年紀雖小,姿色不凡,眸中閃過驚異之色,細細打量她幾眼,再看一眼她身後鐵塔似的懷朗,又看她頸間戴著郞主的珠瓔珞,腰上玉帶嵌的寶石也像是郞主前不久從海商那兒買的,再看她是從東邊最大的帳篷走出來的,一個個猶如被雷劈過一樣,傻站在原地。
郞主搶的醜娘子會變臉!
九寧沒有錯過他們臉上目瞪口呆的錯愕表情,輕哼一聲,“我長得很奇怪嗎?”
她從來不覺得胡人長得奇怪,這些胡人卻跟看稀奇一樣看她,沒見過中原漂亮小娘子嗎?
懷朗失笑,不是她生得奇怪,而是生得太漂亮了。
集會摩肩接踵,人山人海。
各地客商在這裡交換彼此想要的貨物,胡人主要售賣北方的皮貨、塞外的牲畜、毛皮、西域的瑪瑙、玉石,密林深山罕見的藥材,造型新穎的銅器、銀器,南洋的香料,用以交換中原精美的絲綢、瓷器和南方的茶葉。
香料、玉石在長安等地價值百金,但在集會上,因為胡人帶來的貨物太多,價格一降再降,即便如此,胡人們仍然滿臉笑容,隻要能換回絲綢茶葉,他們仍然能賺個盆滿缽滿。
九寧對中原的貨物沒興趣,這些東西遠不如崔氏留給她的精美。塞外的貨物她又大多用不著,那些銅器、銀器很漂亮,但太笨重,不好攜帶。
她想起周嘉行今早回來的時候革帶上的一把彎刀好像不見了,那把彎刀很彆致,她昨天抱著他哭的時候被刀柄刮了好幾下,印象深刻。
“懷朗大哥,蘇哥哥在忙什麼?”
懷朗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九寧口中的“蘇哥哥”說的是誰,忍笑道:“郞主剛剛卸下副首領之職,要把交接的事情做好。”
“哥哥不當副首領了?”九寧抬起頭,“為什麼?”
懷朗看她一眼。
原來她還不知道,郞主沒有告訴妹妹麼?
九寧眯了眯眼睛,“是不是因為救我的事?哥哥得罪阿延那了?”
懷朗搖搖頭,和她說了周嘉行之前立下的規矩。
九寧沉默下來。
周嘉行這個副首領的位子得來不易,說不當就不當了……
他不是不想認她這個妹妹嗎?為什麼願意為她放棄這麼多?
而且救了她之後一句不提自己的難處,隻說要送她回家。
九寧心裡五味雜陳。
日上中天,晴空萬裡無雲,皚皚積雪反射日光,光華耀目。
幾百頂帳篷沿著山腳排開,所有人都擺出自家貨物高聲叫賣,集市越來越熱鬨,每個攤位前都擠滿了人,到處鬨哄哄的,說話必須扯著嗓子吼。
昨天那些馬賊已經離去,九寧轉了一圈,買了些方便帶的皮子、寶石,想著皮子可以給周都督和周嘉暄做大氅或是護膝。最後左挑右挑,挑了一把趁手的彎刀。
攤主自吹自擂,說他這把彎刀是什麼精鋼石煉製的,要價一百金。
懷朗一個凶惡眼神拋過去,攤主哆嗦了兩下,立刻改口,隻要三十金。
最後成交價是五匹絹布。
九寧捧著彎刀回帳篷,心想自己身無分文,這回隻能用周嘉行給的金餅買禮物送他,人家借花獻佛,她是借花送花。
等回到江州,她得記著挑幾樣舉世罕見的寶物送他才行。
中午商隊成員陸續離去,周嘉行的事情似乎處理好了,九寧回到帳篷時,他一個人靠坐在榻邊,閉著眼睛小憩。
九寧放下剛才集會上買的東西,躡手躡腳走近,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
濃密的卷發隨意披散,兩道輕擰的濃眉,鼻子挺拔,唇有些薄,眼周一圈微微泛青,看起來疲憊不堪。
九寧歪著腦袋看他,伸手想撥開他臉上一縷卷發,手指還沒靠近,周嘉行霍然睜開眼睛,淺色眼眸迸射出兩道冰冷的警覺目光,右手快似閃電,牢牢扣住她的手腕。
另一隻手探向她的脖頸,手指按在她頸間血管上,指腹粗糙。
九寧一動不動,等了幾息,輕輕喚一聲:“二哥?”
輕柔的呼喚。
周嘉行劍眉輕蹙,瞳孔恢複成正常狀態,看清麵前的人是她,迅速收回手。
他揉揉眉心,沒有解釋什麼。
在集會轉了一圈,九寧口乾舌燥,給自己倒了杯白水,咕咚咕咚喝完後,也給周嘉行倒了一杯,送到他跟前,“你忙完了?”
周嘉行接過茶碗,看一眼她雪白的脖頸,唔了一聲。
九寧拿出剛才買的彎刀,雙手捧著,“二哥……你以後不做副首領了?”
周嘉行仍然麵色冷淡,嗯一聲。
九寧坐到他身邊,小手夠到他腰間革帶,解開上麵的皮扣。
周嘉行低頭看著她。
九寧朝他一笑,把剛買的彎刀係上去,還拍了兩下。
“二哥,你不做副首領了,以後怎麼辦?”
周嘉行掃一眼彎刀,挪開視線,“族中所有人都經商,城主身兼幾職,既是城主,也是商隊首領,還是薩寶,我雖然不是商隊副首領了,依然是城中衛率,保護商隊成員安全。”
過了一會兒,又道,“你不必介懷,我是城中衛率,阿延那依然必須聽命於我。”
九寧緊挨著他,壯著膽子搖搖他的胳膊,看他臉上沒有露出什麼嫌惡的表情,繼續搖,“二哥,如果阿翁請你回來,讓你領兵,你願意回來嗎?”
周嘉行望向帳篷裡的山水六曲屏風,搖了搖頭。
“這兩天我不能離開,等集會散了,我先送你回江州。”
他起身出去了。
九寧雙手托腮,鮮潤的嘴唇嘟起,有點不明白現在的狀況。
周嘉行願意救她,細心照顧她,派人保護她,嘴上卻不肯承認……這是為什麼?
他行事直來直往、磊落乾脆……應該不是這麼彆扭的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