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業臉色陰沉如水。
剛才出言譏諷周嘉行的賓客是他的幕僚提前安排好的, 為的就是激怒周嘉行。
風頭正勁的時候被當眾欺侮,誰能咽得下這口氣?
周嘉行年輕氣盛, 果然中計,一句廢話不說,直接翻臉——這正是李承業想看到的。
但此刻他心裡卻完全沒有想象中的看著對方掉入陷阱的成就感。
因為周嘉行實在太狂妄了!
這裡是橦州, 是他們家的地盤, 河東軍主力就駐紮在八十裡外的大江邊, 如果自己真的下狠手,周嘉行身邊那幾十個親隨能派上什麼用場?
隻要自己一聲令下,立刻就能把他們大卸八塊, 他們插翅也難逃!
這個昆奴之子,竟然如此目中無人!
李承業冷哼了一聲,獰笑,“周使君這是何意?”
宴席上,寂靜無聲。
院牆外仍然有斷斷續續的慘叫聲遙遙傳來,地上一道血淋淋的拖行痕跡。
無人敢開口說話。
賓客們冷汗涔涔,心中暗暗叫苦。
他們不怕李承業和周嘉行打起來, 事實上他們樂得看雙方反目,那樣的話,他們這些勢力稍弱的才能趁機沾點便宜。但是看熱鬨也是有風險的, 比如現在, 神仙打架, 小鬼遭殃, 他們怕兩邊拿他們這些陪客出氣。
隨著李承業話音落下, 腳步聲驟起,數十名手執長刀的衛士從四麵八方湧進屋中,將所有賓客圍在當中,手中長刀對準周嘉行主仆,刀光凜凜。
這一下,賓客們寒毛直豎,連呼吸聲都放輕了,唯恐一不小心引起兩方注意,被拎出去當靶子。
李承業牙關緊咬,怒視著周嘉行。
周嘉行臉上仍舊是那副表情。
他身後的親隨阿山上前一步,手按在佩刀刀柄上,冷笑著道:“那個人嘴巴不乾淨,某替郞主教他怎麼說話。”
李承業皮笑肉不笑,諷道:“他雖人卑位輕,到底也是一條性命,若他真有冒犯使君之處,使君隻管言明,我絕不會包庇,何須使君親自動手?”
說完,他朝衝進來的衛士使了一個眼色。
衛士微微頷首,晃了晃手中長刀。
哐當幾聲,周嘉行的親隨一腳踢翻食案,拔刀出鞘,雙眼怒瞪,和衛士對峙。
席間賓客們心跳如鼓,一動不敢動。
僵持中,周嘉行慢慢抬起眼簾。
阿山會意,還刀入鞘,直接推開那幾個擋在他麵前的衛士,走到屋外,拍拍手。
衛士們畏於周嘉行的沉著,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忙回頭以眼神詢問李承業。
李承業沒說話,臉色鐵青,牙關緊咬。
他倒要看看周嘉行想乾什麼!
沒有李承業的命令,衛士們不敢貿然動手,隻得退開一步。
幾息後,阿山回返,和另外幾個親隨一道,押著三個雙手被捆縛在背後的男人進屋。
看到那三個男人,李承業愣了一下,迅速和幕僚交換一個眼神。
幕僚心裡咯噔一下,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微不可察地搖搖頭。
李承業眉心直跳,神色驟變。
這時,那三個男人已經被押進內堂。親隨抬腿踹在他們膝窩處,三人當即軟倒在地。親隨隨後欺身上前,從後麵抓著三人的頭發,讓他們抬起頭,好讓在座的賓客看清他們的臉。
賓客們不解其意,麵麵相覷了一會兒,細細端詳那三個人。
很快有人認出這三人都是軍士,好像隸屬於河東軍,其中一位還是李司空帳下得用的文吏,專門管後勤的。
有人壓抑不住錯愕,情不自禁“啊”了一聲。
阿山朝眾人道:“這三人潛入我們營地行窺探之事,行動鬼祟,還妄圖盜取信件、軍械,幸好巡查的衛士警醒,將他們拿下。本來按軍律,應當就地處置,不過他們聲稱出自李司空帳下……”
席間眾人都不是什麼好人,聞言恍然大悟。
李承業——不,應該說河東軍一麵邀周嘉行前來赴宴,一麵派人前去對方營地窺視,圖謀不軌,被周嘉行窺破陰謀,抓了個現形。
眾人彼此對視一眼,這可好玩了。
阿山停頓了一會兒,繼續道:“李司空英雄一世,光明磊落,身為盟主,怎麼會行此小人行徑?我家郞主堅信他們並非受李司空指使,帶著他們前來赴會,就是要把他們交給李司空處置。”
他說完這句,看著李承業,嘴角挑了挑,略帶嘲弄。
在座賓客順著他的視線看向李承業,也都麵露不屑之色。
聯盟苦戰近一年,終於扭轉局勢,開始全麵反擊,眼下形勢大好,隻要東西線互相配合,年底之前肯定能將契丹軍趕出中原。
就在這個時候,身為盟主的河東軍居然暗中派人窺探西線主帥周嘉行!
人人都知道這個聯盟不會長久,但是現在契丹軍還沒被趕跑呢,李司空用得著這麼快卸磨殺驢嗎?
殺就殺吧,大家憑本事搶地盤,誰拳頭大誰說了算。
但是河東軍暗中潛入彆人的營地,這是什麼意思?
想暗殺西線主帥?
前有派人暗殺,今天又來一出下馬威,河東軍這是鐵了心要過河拆橋啊!
……
一道道明晃晃寫滿譏諷的視線像利箭一樣刺過來,李承業氣急敗壞,臉色漲如豬肝。
他怒瞪著跪在地上的三個屬下,雙眼血紅。
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要他們去偷看周嘉行對付契丹的秘密武器,他們什麼都沒找到不說,竟然還被抓了!
和賓客們猜測的不一樣,其實李承業並不想在今天的宴席上殺死周嘉行。
周嘉行這個迅速崛起的後起之秀確實帶給他很多壓力,但兩軍交鋒時才是一決生死的時候,請人來赴宴,然後在宴席上殺人,未免太落於下乘。
彆說李司空不會答應,李承業自己也要臉啊!
他今天故意為難周嘉行,讓他在宴席上出醜,目的很簡單——隻是單純想激怒對方。
先逼周嘉行失態,然後一步步誘導,最後就會像他算計好的那樣,世人會認為周嘉行才是那個破壞聯盟的人。
如此一來,等契丹軍撤退,河東軍就能順理成章朝鄂州下手。
屆時不會有人幫周嘉行說話。
世人不僅不會責怪他們河東軍鳥儘弓藏,反而會說一切是周嘉行咎由自取。
到時候,李承業不僅可以控製輿論走向,還能趁機在河東軍中立威,確立自己的繼承人身份。
李承業是李元宗的親兒子,文武都沒有過人之處,以前頭頂一堆哥哥壓著,沒有他的出頭之日。等哥哥們都死了或者被李元宗厭棄了,他才終於迎來父親的關注。
他迫切需要做些什麼來證明自己,剛好最近父親頻頻提起周嘉行,身邊幕僚便建議他從周嘉行這裡入手,他覺得這主意不錯,點頭默許。
計劃得好好的,諸事順利,隻等周嘉行上鉤……
然而,誰曾想這個昆奴之子脾氣居然這麼暴烈?
李承業氣得肺都快炸了。
周嘉行當著眾人的麵戳破他的陰謀,他要是這時候再朝周嘉行發難,河東軍麵子、裡子都算完了,就算能暫時壓製周嘉行,父親也不會放過他的!
李承業雙手握拳,一遍遍勸自己冷靜。
這時,剛才兩邊對峙時始終一言不發的周嘉行忽然站了起來。
周圍兵士下意識退後一步。
周嘉行麵無表情,看一眼李承業,嘴角一扯,起身離席。
一個字都沒說。
李承業眼皮跳了跳,不想服輸。
但他心裡知道,這一刻,自己怯了。
宴席上的其他人也在這一刹那無聲的交鋒中看出這一點,各自盤算。
周嘉行沒留意,大踏步走出去,阿山和其他親隨緊跟著他出了屋子。
轉瞬間就走了個精光。
沒人敢攔他們。
席間賓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亦跟著離席。
宴無好宴,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一轉眼,隻剩下一屋子狼藉。
李承業渾身打顫,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一樣。
他趕走旁邊服侍的仆從,自斟自飲,心情剛剛平複下來,餘光掃過堂下跪著的三個人,臉色一僵,胃裡一陣陣翻騰,剛剛喝下的美酒成了穿腸□□一般,心裡發苦。
“把人帶下去!”
眼不見為淨。
軍士們小心翼翼應喏,拎起那三個人,出了堂屋。
……
當晚,李元宗得知白天橦州宴席上發生的事,大罵兒子李承業愚蠢自大。
“老子還沒打算動手呢,他著什麼急?皇帝不急太監急!”
旁邊送信的幕僚眼皮直抽。
哪有罵自己的兒子是太監的……
等等,司空用皇帝自比,莫非司空打算稱帝了?
幕僚心潮澎湃。
這頭,李元宗歇了口氣,繼續罵兒子,“周嘉行是老子親筆寫信請來的,他在宴席上動手腳,不是打老子的臉嗎?蠢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