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他(2 / 2)

班主任 劉心武 12943 字 11個月前

我誠懇地表示,為了塑造好他的光輝形象,我要廣泛地汲取滋養,所以最好也能聽聽唐編輯的事跡。

她的兩位同事便開口對我講述起來。她不勸阻了,“乓”的一聲搬一把椅子,放到我身旁,我也就坐下了。

她的同事們告訴我,事情是這樣的:四月五日清晨,她來到**廣場,發現在一根燈柱下“執行任務”的便衣,是她的一個表弟,便憤慨地走過去對他說:“你聽見‘還我戰友,還我花圈’的呼聲,就一點也不動心嗎?你看著我的眼睛,你看著!告訴你,要麼,你們倆(當時,她表弟身旁還有另外一個便衣)把我逮走;要不,你們倆就下個決心,站在大夥一邊,甭乾壞事!”後來,他表弟和那個同事果然想方設法把自己調換到廣場之外,終於沒有作惡;她呢,待他們走後,便在燈柱上貼出了三首悼念周總理、抗議收花圈的《浪淘沙》……

“你知道嗎,”戴眼鏡的男同誌講完補充說,“前幾天我們為了準備編輯《**詩抄》,去公安局搜集材料,他們給我們看了不少當時作為‘現反’材料的相片,其中就有她貼在燈柱上的那三首《浪淘沙》,邊上注著‘此案未破’。……當然,這本詩抄我們編是編好了,看來眼下還出不成。”

“可是早晚有一天,黨中央會批準我們出版的!”唐編輯用拳頭一擊椅背,充滿信心地說,“我們要把字體、版麵搞得和諧端莊一點,把題頭、尾花搞得帶勁一點,要超過群眾自己編印的水平!”

我望著她,望著同屋的幾位平凡的編輯,心裡忽然非常感動……

回到家,我把這位唐編輯的事講給愛人聽,並把她的速寫像拿給愛人看,愛人端詳著她的像,讚美說:“你畫得好!畫出了神氣!把這雙眼睛塑上去吧!我不喜歡有眼無珠的洋式塑像法!”

當夜,我修飾著塑像的頭部,反複“點睛”,這時,許多雙眼睛相繼出現在我的眼前,既有她的,也有小鄧和小唐,以及那許多誌士的……啊,是什麼樣的思想,什麼樣的精神力量,是對什麼的向往,對什麼的追求,使這一雙雙的眼睛裡,閃動著那麼撼人心弦的火焰?

我沒有灰心。我繼續尋找著她。我相信,一定可以找到他!

又過了一年。丁香花謝了,馬纓花開過,楓葉開始泛紅,槐葉紛紛飄落,啊,終於盼到了這一天,北京市委作出了決定:*****完全是革命行動,應予徹底平反!《人民日報》刊登了《*****真相》的長篇報道……

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八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上午九時許,我站在王府井大街南口報亭外的長隊中,等候買到一份載有《*****真相》的《人民日報》。當我終於買到報紙,正待展報一睹為快的刹那,猛地發現了一個小夥子,他在我前麵十八米外側身而站,正在看新買到的報紙。啊,那正是他!我像撲向一個久彆重逢的親人,幾步衝到他的身前,拍了他肩膀一下,興奮地喊出:“嘿!”

他扭過身,正對著我,臉上充滿驚訝的表情。

“我找到了你!”我不讓他插話,一口氣解釋了起來,從兩年前四月五日晚九點三十四分講起,一直講到我那已經修改得臻於完善的塑像。

這時,已經起碼有十來個人圍住了我們。大家聽著我講述的一切,不時朝他望去,眼裡充滿了欽佩和歡欣。

誰知那小夥子聽完我講述的一切,認認真真地反駁說:“那不是我。我真慚愧,當天晚上七點我就離開了廣場了……”

我知道這一定是他在謙遜,許多圍在四周的人也幫我勸說他:“你就承認下來吧!”“你就抽空去他家一次,讓他照著你完成那個塑像吧!”……

他卻激動得擺手,連連對我說:“不是我,真不是我……不過我很願意向他學習!……”

瞧他那神氣,又確實不像是謙遜。我疑惑了。

“那麼,他是誰呢?到哪兒去找他呢?”我喃喃地說,過細地觀察著眼前的小夥子,我看出來,這位的確顯得比他年歲小,而且下巴似乎尖了一點。

眼前的小夥子望著我,爽朗地笑了,他右手敲著左手中的報紙說:“到處都有他。他是我,是你,也是大家!”

“對!”旁邊一位戴眼鏡的乾部模樣的中年人說:“誰講真話,誰追求真理,誰就是他!”

另一位短發上彆著環形發圈的女青年接口說:“誰愛中國,誰要‘四化’,誰就是他!”

好幾個人都要求我重述一下他說過的那些話,於是我說一句,便有人重複一句:“……從1840年以後,從1919年以來,從1921年以來,從1949年以來,中國老百姓爭取的是什麼?什麼?我們爭得的不能丟!失去的必須奪!沒有的必須創!”

“說得真好!”

“發人深省!”

……

我和那既陌生又熟悉的小夥子握彆了,其他人也各自走散。我沿著長安街漫步了很久,陣陣微風拂過我發燙的麵頰;我在**廣場的觀禮台那兒讀畢了《*****真相》,心情非常激動,但對文章裡沒有寫到他,不免多少有些遺憾;我朝紀念碑那兒走去,在“四五”那晚他攀住的那根燈柱麵前站住,佇望著……我感到他的形象又栩栩如生地呈現在我的眼前,我耳邊又響起了他那山呼海嘯般的呼喊……

是啊,我們爭得的不能丟!而一度我們卻險些全丟了!

是啊,我們失去的必須奪!黨中央帶領著我們,已經奪回了多少?還剩多少沒有奪回?

是啊,沒有的必須創!我們現在沒有的是什麼?或者說,缺少的是什麼?我們該不該去迎接那嶄新而必需的事物?我們將怎樣使中華民族的創造性發揚光大?

回到家裡,我再一次修整他那塑像。他顯得越來越實在,越來越有光彩;我感到自己的靈魂,也被吸引著,就要融進他的塑像裡去……

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八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下午二時半,我來到首都體育館,出席*****英雄人物報告大會。他一定也來出席,他在哪兒?在主席台上?在普通聽眾之中?在我身前,還是就在我的身旁?

我仍然沒有找到他。但是我在主席台一側發現了小鄧。趁報告還未正式開始,我走到他座位的側麵,招呼他:“小鄧!可盼到這一天了,”我指指他胸前彆著的大紅花說,“多光榮!”

誰知他微皺著眉頭,認認真真地對我說:“戴著這花我真臉紅。我那天在**廣場講的那些話,牛奶啦,啤酒啦,境界其實不高。我現在在想,要不要‘四化’的問題解決了,可對‘四化’不能光有個朦朦朧朧的向往,得把‘四化’究竟是什麼弄個清楚,得真刀真槍地為‘四化’作出貢獻啊……我希望,將來有那麼一天,我能因為真的為實現‘四化’立了功勞,戴上這大紅花,那才真叫光榮呢!……”

幾句話說得我心裡直濺浪花。我一邊回座位去,一邊品味著他的話。說巧也不巧,在走道上,我迎麵又碰見了編輯小唐。

“你也來啦?”我倆同時打招呼說。

“你還在塑他的像嗎?”她問我。

我點點頭,問她:“你還在編《**詩抄》嗎?”

她下巴一揚:“早發稿啦!我現在要搜集新的材料!”

我指指主席台上那一片戴紅花的英雄:“是搜集他們跟‘***’鬥爭的事跡吧?”

“不。”她容光煥發地說,“搜集他們現在、今後怎麼為實現‘四化’立新功的事跡和想法!”

我心裡的浪花一下子湧起老高。小鄧和小唐都在朝前看。他呢?如果我找到他,他會怎麼跟我說呢?

我回到了座位上。報告會開始了。我聽著發言,我的巴掌同幾千個巴掌一樣鼓得發紅,我望著這群眾的海洋,這革命感情的潮水,這真理的光海和曆史的巨浪……

陡然,我眼裡像添了盞燈,心裡像豎了麵鏡。積蓄已久的意念像透鏡聚焦般彙成了灼熱的思想……

啊,我找到了他!

我悟出來——

他,就是人民。

他,就是科學。

他,就是民主。

人民要掌握自己的命運,要為實現四個現代化而義無反顧的奮勇前進。

馬列主義、毛**思想的科學真理,要戰勝一切偽革命的謊言。

社會主義民主和隨之而來的安定團結、生動活潑的政治局麵,要戰勝封建法西斯專政,要消滅分裂與混亂、愚昧與僵化。

開完會回到家裡,我對塑像進行著最後的加工。塑像的主體是半截燈柱,我縮短了燈盞與他身軀的距離;他的形象是大半個身軀,斜攀在燈柱上,左手抱柱,右臂揮動著;他大睜著雙眼,那裡麵燃燒著真理的火焰,充滿了對祖國繁榮富強的渴求;他大張著嘴巴,滿臉真誠,激昂地號召著;塑像的底座,我處理成許許多多隻伸出的手,在努力托住他的身體:有老人的手,有少年的手,有男人的手,有女人的手;有帶老繭的體力勞動者的手,有比較纖細的腦力勞動者的手……

我反複修飾著這座塑像。我心中充滿了狂濤般的激情。我真想向全中國的好人高呼:沒有找到他的要找他!已經找到他的要了解他、熱愛他、習慣他!我們要同他相依為命、永遠也不能失去他!……

塑像已經完成,不日公開展出。

1978年11月24日夜匆草:,,,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