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2 / 2)

班主任 劉心武 7851 字 9個月前

杜祖榮再次成為兩派爭奪的對象。不是爭著發給他大紅的袖章,而是爭著往他脖子上掛黑牌子。終於,他還是被發過紅袖章給他的一派率先揪出來了。他受的那些苦楚,凡與彆人相同者一概從略不談了。值得一書的,是往他身上潑痰盂水,然後絕對禁止他洗澡。

他自殺過兩回,均未遂。頭一回活過來以後,往他身上潑了尿;第二回活過來以後,往他身上塗了屎。

他和我們一樣,終於熬過了那噩夢般的歲月。

現在似乎一切都複歸了舊觀。那位領導同誌當然不是什麼“走資派”,照舊“嗯”、“嗯”地講著話,發布著指示。趙戈英經一再找領導同誌道歉、認錯、檢查、談心、發誓、鳴忠,依舊當上了保衛乾部,不過他並不覺得自己在保衛工作方麵有什麼教訓值得記取。“紅衛澡塘”的牌子業已摘掉,“清漪園”的舊招牌又掛了出來。而杜祖榮也依舊每天提著他的草編筐去澡塘子,往那水溫最高的池塘裡一泡就是一個來鐘頭。

隻是那長著絡腮胡子的紅皮膚胖子馮二有,不知怎麼再也看不見了。

在同一個單位裡,還有一位中等身材的大腦門同誌。

他似乎從來不洗澡。人們的澡票用完了,往往都找他去要。他樂於把澡票送給每一個向他要的人。

如果說,杜祖榮的洗澡成癖很早就招來了“資產階級生活作風”這類的譴責,那麼,此人那不屑洗澡的“無產階級生活作風”,倒也並未受到過讚譽。

開會的時候,誰都不願意同他挨著坐。人們甚至時常直截了當地向他提出建議:“翟力丁,你快去洗個澡吧!”

還好,由於他沒有彆的問題,總算在“史無前例”中平平安安地挨到1973年。

到了1974年,輪到他倒黴了。倒黴的原因,是發現了他這個從不洗澡的人有了“異常舉動”。最先發現疑點的,還是那位趙戈英。當時“批林批孔”正進入**階段。天公仿佛也在積極參加運動,那一年的“秋老虎”格外厲害,給大轟大嗡的運動一個勁兒地加著溫。人們坐在一起開會,幾乎全是短裝扮。有的男同誌上身常常索性光穿個背心。不穿裙子的女同誌也往往忍不住使勁往上卷褲腿兒。

而翟力丁卻永遠穿著長袖衣衫。實在熱了,他也略微卷卷衣袖。但是,你永遠想不出他穿圓領衫或背心會是個什麼樣子。他出汗又似乎比彆人更多,在他三米以外坐十分鐘,他的氣味就足以使你的胃口倒上整整三天。

當時是“工宣隊”當政,趙戈英已不擔任保衛乾部。但運動本身既然號召人們檢舉一切“怪人怪事現象”,趙戈英憑著他多年練就的超級“警惕性”,當然便格外注意翟力丁的行為。

終於,趙戈英發現,在天氣最熱的那幾天,每到晚飯以後,翟力丁便躲進他那間宿舍,好久都不出來。這倒還不稀奇,稀奇的是他總是嚴嚴實實地拉上窗簾。而隔窗諦聽,可以聽出屋內有嘩嘩的水聲。

從不洗澡的人,如何反常地洗起澡來了?洗澡拉上窗簾,一般來說當然無可非議。但是,他住的那層樓全是男同誌,幾乎沒有女同誌從走廊路過,又何必遮得嚴嚴實實?

不久,單位裡修成了淋浴室。一天傍晚,趙戈英有意邀請翟力丁同去淋浴,翟力丁隻說有事要辦,無論如何也不去。趙戈英幾乎將他袖子扯破,他硬是掙脫回了自己宿舍。古怪的是,當晚趙戈英到他宿舍外觀察,竟然窗簾嚴遮,水聲嘩嘩。翟力丁若不是在洗澡,究竟是在鼓搗什麼?莫不在銷毀什麼東西?莫不是正發出某種奇特的聲波,供某地方的某種特殊的電子儀器接收?

他將發現的情況彙報給了“工宣隊”。“工宣隊”責成“革委會”下設的“保衛組”和“群專組”研究處理。當然,一研究,就斷定此乃“階級鬥爭新動向”。

於是乎設計好了“作戰方案”。

先有“偵察人員”在傍晚時去偵察。偵察人員興奮地回來報告:“翟力丁又拉上窗簾了!”

繼之,出動了“先頭部隊”,躡手躡腳地走到翟力丁宿舍門口,然後突然猛敲門板:“翟力丁!快開門!有事兒!”

裡麵一陣慌亂的聲音,似乎是盆子打翻了,水從門縫溢了出來。

砰!砰!砰!

“快開門!快開門!”

“好,等一等,等一等……”

啊哈,翟力丁的嗓音走了板!

按照預定方案,“先頭部隊”突然破門而入,“後繼部隊”立即緊跟而上。他們對室內無燈的情況早有應急措施,四隻手電筒的光束猛然向翟力丁射去……

翟力丁一聲慘叫,隻見他還來不及穿上衣服,慌亂中把一塊浴巾死死地包住上身,兩眼圓睜,滿臉驚恐,張開嘴呼哧呼哧地喘著氣……

趙戈英衝上前,伸手把他身上的浴巾扯了下來。

啞場。

突然,趙戈英他們那五六個人不約而同地笑出聲來。

笑聲中,翟力丁頹喪地跌坐在床鋪上。他痛苦地用雙手捂住了臉。

原來,他左肩膀有一大片濃密的黑毛,直連到左腋窩和左上臂。從生理角度上說,那叫作返祖現象。這名稱裡雖然也有一個字和“反”字同音,卻實在不好和“反革命”畫等號。

翟力丁當即得到了解脫。趙戈英他們拉亮了電燈,勸他快些穿好衣服。對他“落實政策”說:“你沒事兒。我們全明白了。你應當理解我們的行動,階級鬥爭必須天天講、時時講、事事講。提高警惕性是永遠需要的。”

從第二天起,翟力丁便得了個“翟毛”的外號。這外號很快傳遍了全單位,乃至傳到了單位之外。

熟悉並同情翟力丁的人都說,自那天以後,他的性格仿佛發生了一種顯著的變化……

據新華社消息,中央首長在視察北京市新建的居民住宅樓時,對普遍沒有淋浴設備表示遺憾。指出:今後應在建造時加上淋浴設備,便利居民洗澡。

這消息當然十分令人振奮。必需而短缺的東西,我們應當及早補齊。然而,那並非必需乃至多餘甚而有害的東西,何時得以徹底消除呢?

1980年6月寫於垂楊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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