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不謝的花瓣上(1 / 2)

班主任 劉心武 19499 字 9個月前

親愛的,你為何如此憂鬱?

啊,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看,天邊飄來的雲,那麼潔白,那麼溫柔,那便是我麵對著你時的心境。聽,樹上傳來的鳥鳴,那樣純真,那樣爛漫。那便是我心中對你的讚美。

倘若世界上所有的泉眼都已枯竭,那麼,請依偎在我的懷裡,我心中的愛泉,將使你的唇喉永遠滋潤。倘若地平線上隻剩下一縷霞光,那麼,請你緊貼著我的胸膛,我心中的力量,將保護你安度艱難的黑夜。

親愛的,舒展開你的眉頭,聽我說……

使你憂鬱的,是那曾經藏在書架上,夾在《羅曼·羅蘭文抄》中的那封信嗎?

那時候,我的長詩《黎明照亮窗戶》已經轟動,每天收到的讀者來信有幾十封之多。開始,你每日做工回來,洗涮過後,緋紅著臉兒,興致勃勃地拆閱那些來信。你為那些誠摯耿直的話語所打動,你的眼裡,常閃爍著興奮與感激的目光;你被某幾封措辭尖刻,含有敵意的來信弄得惴惴不安,在已經安睡之後,你會突然湊到我的枕上,喃喃地問我:“荷夫,他們會公開批判嗎?會把你打成右派嗎?”我撫摸著你鬆軟的頭發,安慰著你,勸解著你。你相信了我的話,你指著那擱放著來信的抽屜說:“他們就是幾個。支持你的,有那麼多……他們要害你,那麼多人,能不管嗎?”你安心了,你在我的懷中睡去,輕輕地打著鼾……

漸漸地,你不再每信必看。我把認為最有趣的信讀給你聽,你就滿足了。你常常是一邊洗衣服一邊聽我讀信。在我們那間值得紀念的不足十平米的小小居室中,在我們那張鋪著用舊布補綴過的涼席的床邊,在我們那盞唯一的十五瓦的電燈泡下,你甩甩耷拉到額前的頭發,雙手用力地在搓衣板上搓揉著,仰著頭,望著我,聽我讀……

那一天你還沒有回家。我拆閱著當天下午抵達的信件。那是一封從湖南寄來的信。好大的一個信封。拆開後掉出來的是一張少女的大頭照。那少女確實長得美麗。她不僅輪廓嬌俏,而且兩隻眼睛裡飽蓄著靈氣。她的來信並不長,寫得熱情奔放、乾脆利落。她說她愛我的長詩《黎明照亮窗戶》,尤愛我新發表的組詩《喂,請開窗》。她由我的詩而愛及我的人,她拜倒在我的腳下,她要嫁給我,而不管我是否已有愛人。她說隻要我一聲呼喚,她就將不惜一切代價,趕到我的身邊,吻遍我的每一根手指……

我的心亂了。不是因為我接受了她的愛慕,而是我不曾預料到會出現這樣的事情。我已經三十六歲,而且身材矮胖;我不僅已經結婚九年,而且女兒已經上到了小學三年級;我的手指短粗,右手的食指和無名指還被廉價香煙熏得焦黃……我不懂那位湖南安琪兒為什麼不能僅僅喜歡我的詩,而非要來吻我這肯定會使她掃興的手指?

我把那封信裝好,扔到了抽屜裡。讀完了當天所有的信,我把需要回複的留在了桌上,把其餘的也都扔到了抽屜裡。我鋪開稿紙,想寫回信,但不知為何無從下筆。我承認,那張少女的照片總在我眼前晃動。我坐在那張可紀念的破舊的兩屜桌前,望著窗玻璃上雨水濺出的漬印,猶豫了一陣,我就拉開抽屜,取出了那封信,我從書架上抽出了那本《羅曼·羅蘭文抄》,把信夾在了裡麵,把書擱回了書架,使它夾在另外兩本羅曼·羅蘭著作之間。

你回家來了。你是工人,最最平凡的三級工。你們那家工廠坐落在一條最不知名的胡同裡,屬於集體所有製性質。你那些從家庭婦女轉為工人的同伴們,至今弄不清彩色電影是如何拍成,她們堅信那顏色都是用水彩筆染上去的,她們爭論著,哪部片子的色兒染得更好一些?她們既害怕已經到來的“寡婦年”,不是開玩笑而是嚴肅地禁止自己女兒出嫁。她們也為即將到來的猴年而揪心,有一位還曾單單從這一點出發,叫你勸我在猴年裡務必停筆。啊,親愛的,你就從那工廠回來了,頭發上還掛著一些飛絮。

你照例詢問來信的情況。我向你彙報著。你覺察出了我的不自然,你用疑惑的眼光打量我。但是你很快就發現留給我的花卷還在碗裡放著,原來我因為忙於寫詩又忘了午飯。你釋然了,同時開始嘮叨……

那是楓葉飄落的秋天。我興衝衝地從外麵回來。我剛參加完一個關於詩歌如何更好地反映人民心聲的座談會。我在會上發了言,回來的路上,我已經打好了大半首詩的腹稿,我打開門就想把湧動在胸中的句子傾瀉給你,然而,拉開門以後,我愣住了。

你站在什物零亂的屋中。顯然,你是想趁我不在,一個人來一次大掃除,讓我回來後享受現成的“窗明幾淨”之樂。然而你的工作熱情半截子上便被冷凍了。你呆呆地站在書架旁邊,你身前的椅子上攤著那本《羅曼·羅蘭文抄》,你手中捏著那張大照片和那封信……

啊,親愛的,倘若密密的雨絲抽打在芭蕉葉上,芭蕉葉必然發出瑟瑟的聲響,倘若圓圓的卵石落到湖中,湖水必然漾起層層的漣漪,你就應當聽信我的解釋……

我本是不願傷害你,而我卻深深地傷害了你。

夜晚,星光瀉到我們的床上。你把女兒菊菊緊緊摟著,離開我一尺多,你兩眼閃閃放光,像是在勘測我的心靈,你靜靜地怨我說:“乾嗎瞞著我?乾嗎要瞞著我呢?”

你痛苦。隨著我新作的發表,你不僅要繼續為我擔“打成右派”之憂,還要獨自承擔著另一種憂慮……

啊,親愛的,你更不必為那秋末的晚餐而憂鬱。正如構成香山紅葉的主要成分是黃櫨而非楓樹一般,構成那次晚餐的主要氣氛,是純潔的師生之誼而非曖昧情緒……

那一天秋意極濃。蜂蜜色的陽光,把窗外豆藤上的乾葉照得筋絡分明。我正坐在窗前,寫著那首後來引起爭論的《贈我的長發弟弟》,這時響起了叩門聲。

我預料到,這將是又一位文學青年。

果然,是一位地地道道的文學青年。

她是一個短小精瘦的姑娘。她長得實在不漂亮。她臉兒黃黃的,額頭上甚至有著兩條不抬眉也可辨認的皺紋。她穿著工作服,徑直從她做工的工廠裡來我家。她從肩上取下一個油漬斑斑的帆布書包,從書包裡取出一個油紙包,又打開油紙包,從裡麵取出一紮雪白的詩稿,雙手捧到了我的麵前。

儘管在一百次以上的接待中,我已經練就了一顆堅硬和不易點燃的心。儘管我像對待許多初次來訪的文學青年一樣,對她宣布了這樣一種邏輯:“因為我其實並無指導彆人的資格,又因為我這創作假的每一小時都很寶貴,所以我無法與您長談;並且我即使讀過了您的大作,也未必能發表出什麼有價值的意見;為兩下裡都不徒費時間、精力,請您還是打破對我的迷信,彆尋師傅的好!”然而無論是我的冷淡還是我的堅辭,都不能絲毫減弱她拜我為師的決心。她安安靜靜地坐到我對麵的凳子上,有條不紊地對我講起了她對我自《黎明照亮窗戶》以來所發表的每一首詩的評價。她講的不是那些我已經聽膩的阿諛,也不提那些我不屑一答的淺薄問題。她的某些見解,甚至使我更加懂得了我那些從心中自然流瀉而出的詩句。

我不由翻閱起她的那紮詩稿來。一股奔騰的才氣從紙麵上、從字裡行間衝出。我怎能不息掉煩躁與輕視的情緒,同她促膝而談呢?一隻蜜蜂,不知是何時飛進屋裡的,嚶嚶地兜著圈子飛著,不時飛到她那薄薄的、發黃的辮子上,翅兒加速抖動,定在那裡,仿佛在啜吸她的詩才。

啊,她讀過普希金,讀過萊蒙托夫,讀過惠特曼,讀過泰戈爾,甚至讀過波特萊爾……她說她喜歡聞一多、戴望舒、艾青、郭小川……

我們就那麼忘乎所以地談著、談著。

忽然,我瞥見了桌上的鬨鐘,不由得“啊呀”一聲,我想起了你臨上班時的囑咐,我早該淘米、煮粥、買鹹菜……

我於是向她宣布了我急需完成的任務。我抱怨說:沒有辦法,我經常得為洗衣服、買煤餅、倒臟土……一類的事奔忙。多虧還有個奶奶,住在不遠的胡同裡,總算能給我們照看菊菊,否則,我的詩情將被生活瑣事消磨得一滴不剩。

她太懂得詩,因而就太不懂事。她堅決地說:“我來幫你。以後我每星期來你家兩次,幫你洗衣服、買菜、乾雜事。隻求你跟我像今天這麼樣,談一會兒詩。”

她不走。她幫我淘米煮粥。我去買來了榨菜和豬肉,她就幫我切、炒。親愛的,當你回來的時候,你驚訝地發現,吃飯的小炕桌業已擺好,飯菜齊備,而且我和她已經坐好,隻等你洗了手,坐過來,便可開飯。你望望我,望望她,一朵淡淡的灰雲飄到你的臉上,你不聲不響地坐到了炕桌的另一邊。

她管你叫“師母”。我敢說她真正是無邪的。親愛的,至今我仍堅持這樣的看法。她太無邪,因此就顯得太邪乎。她見我愣愣的,不怎麼吃菜,她便往我碗裡夾榨菜肉絲。你看見了,你垂下眼皮,你悶悶地吃著。親愛的,你為了支持我寫成《黎明照亮窗戶》,付出了怎樣的艱辛;然而當黎明確實照亮我們的窗戶時,你卻遇到了這種你所不曾料想的事情:並沒有人把我打成右派,卻有虔誠的姑娘往我飯碗裡夾菜……

親愛的,我還記得,你更不會忘記,那個秋夜,窗外下著淅瀝的細雨,老鼠在我們的床腳下跑來跑去,一隻老蟋蟀從我們的碗櫃下頭不時發出嗄啞的鳴聲。我們都沒有入睡,我們長久地沉默著。後來,你歎了一聲,懨懨地說:“看來,也許你跟那樣的崇拜者一塊過,更有意思……”我覺得你傷害了我的自尊心,我煩躁地翻了個身,把背對著你,氣衝衝地說:“對對對對!你、你、你……你懂什麼啊!”我聽見背後傳來了嚶嚶的哭聲,可是我始終沒有再轉過身去。啊,親愛的,請原諒我,就像葉片應當原諒露珠的滾動,就像池水應當原諒浮萍的飄移……

第二天,我寫了一封長信,我誠懇地請求那位女詩人不要再來,並且一並寄還了她那些美麗的詩作。我真怕她僅僅懂詩而絲毫不懂人間之事,我怕她叩門,甚至怕她回信。啊,她真是一位通達事理的詩人。她再沒來叩門,也沒有來信。當然,這也很難說,因為沒過多久,我就在新住宅區分到了一個兩居室的單元,我們立刻搬了過去,並且不輕易告知彆人住址。

親愛的,我看出來,當我們遷到新居,當我們用我有限的稿費,買來令我們無限滿足的最普通的書櫃、“一頭沉”書桌和最便宜的沙發以後,沒過多久,你就更加憂鬱。你同車間的大嬸、大嫂們,或誠摯或諷喻地給你講述著《鍘美案》、《活捉王魁》一類的戲文,她們所強調的並不是那故事的結局,而是陳世美和王魁離異秦香蓮、敫桂英的必然性。你回來向我學舌,寬厚地微笑著,搖頭,表示你認為那都是小家見識,然而從你閃爍的眼波中,從你編織毛線衣的停頓、發愣中,我知道,我清楚地知道,你心頭彌漫著什麼樣的酸霧。親愛的,我懂得你,你愛的不是一隻蝸牛,尤其不是蝸牛那華麗的外殼……

難道,我真成了一隻負載越來越重的蝸牛了麼?

猴年到了。太陽黑子活動頻繁。美國聖海倫斯火山大爆發。一些地方奇旱,而另一些地方暴雨成災。我的事業卻蒸蒸日上。我獲得了沒有期限的創作假。我的第一本個人詩集已經出版。第一版印了八萬冊,書名就叫《黎明照亮窗戶》。報刊上一片讚揚聲。當然,有人反對,不過他們並不寫文章發表,因此一般純樸的讀者並不知道我還麵臨著實際威脅。我被邀請出席著一個又一個的座談會、茶話會、見麵會、大型和小型的宴會。我得一遍又一遍地對本國的和外國的采訪者講述:“我是怎樣寫出《黎明照亮窗戶》的。”到頭來弄得我再也讀不下這首詩的任何一行。報上提及我名字的報道越來越多,而我發表的詩作越來越少。讀者開始搖頭,批評家開始歎氣,而新聞界也終於感到我是一隻已經榨乾的檸檬,於是他們撲向了譚真珠——那是一顆因發表《從今不再瞞》而升起的新星。可憐的真珠,她現在每天都得重複講述“我是怎樣寫《從今不再瞞》的”,直到彆人和她自己都聽得發膩了,然後再被另一顆新星所取代。

就這樣,光陰匆促地從我身邊掠過。春天怎麼如此短暫?丁香花是什麼時候開的?當我注意到時,傘狀花絮已落一半。榆葉梅隨開隨謝,粉紅的花瓣和柳絮攪在一起,在沙風中遊蕩。雨雲是那樣地罕見,因之每當有一片白雲變濃發灰,燕子便歡愉地低飛,用翅膀去掃摩水麵。夏天在旱象中到來。不過我們時常在居室的水泥地麵上灑水,因此並不感到十分炎熱。而陽台上的“死不了”也不懼怕乾旱,雖然我們時時忘記澆水,它卻慷慨地輪流開放著腥紅、嫩黃、墨藍、粉褐的花朵……

親愛的,你目睹著我匆匆地寫,匆匆地出席一個什麼活動,匆匆地從外麵回來,接著又是匆匆地寫……你沒有正式發表過任何意見,但是從你眼波的流動中,從你嘴角的顫動中,我看出來你在為我歎息。你一定在納悶,放著平穩保險的技術員工作不做,非要奔命地寫、寫、寫,究竟是為什麼?詩,念起來是好聽的,回味起來是動人的,被人稱頌時也是幸福快樂的,然而一旦被人當作熱門貨搶購,當作名牌產品推銷,當作虛有其名的東西被人訾議,豈不是太無聊、太無趣、太可悲了嗎?

你一定是渴望著共同複歸於以往的那種純樸自然的生活。在春末的那個靜夜,在落地燈勾出的光圈中,你娓娓地引我回憶我們那間十平米的小屋,那屋的地麵是磚鋪的,靠門的地方,有兩塊磚碎成了兩半,有一塊還陷下去半寸,往往使客人進屋來個趔趄,而我們竟久久地顧不得找來整磚重鋪……那窗外的豆藤,該枯死了吧?那天花板上的水漬,不是很像一幅非洲地圖嗎?那鄰家的大花貓,該還是常愛跳到小屋的窗台上,在玻璃上蹭它的胡須?……我們曾是不打擾人,也不被人打擾的。而如今……

啊,親愛的,在炎夏來臨之際,鄢迪闖入了我的生活。打擾了我,更打擾了你。

我和她完全是偶然相遇的。那一天你上中班,晚餐是我一個人吃的。晚餐後我下樓散步,漸漸走出了樓區,來到了那條渾濁的小河邊。附近工廠排出的廢水使小河失去了一半的詩意,但畢竟還有另一半:岸坡上茂盛的雜草,在雜草上飛飛停停的蜻蜓,不時跳進水中的青蛙,從雜草中挺出的一兩株無名的野花,成團的霧一般的蜉蝣,以及對岸被紫色暮靄襯托得格外爽目的樹木與村舍的剪影……

正當我眼睛隻感受線條和色彩,耳朵隻感受聲響和顫動,鼻腔隻感受氣息和濕度,皮膚隻感受涼風的吹拂,而息掉了一切思緒的時候,忽然,一種自然以外的聲音傳入了我的耳中,那是一個略顯沙啞的、輕柔的女聲在吟誦:

你輕柔地來而複去,

從一條路,到另一條路。

你出現,而後又不見,

從一座橋到另一座橋。

——腳步短促,

歡樂的光耀已經黯淡——

青年也許是我,

正望著河水逝去;

在如鏡的水麵,

你的行蹤轉瞬流淌、消失……

我不禁轉動著脖頸,尋找那吟誦者,於是我看到了一位婦人。她身材頎長,嚴格來說,要比我高出兩指之多。她那燙過的頭發黑得發亮,可以看出,那是染成的。她的麵容使人聯想到一朵風吹既謝的白荷花,顯得高貴而憂傷。她穿著一件家常的短袖襯衣和一條短裙,都是經過多次洗晾後才會有的那麼一種淺黑色。當我把目光投向她時,她對我報以一個淡淡的微笑。奇怪,她仿佛早已同我熟識,她直截了當地對我說:

“在這裡散步,總不由得會想起這類的詩來。”

我便問她:

“這是誰的詩?朗費羅?葉賽寧?”

她走近我身旁,手裡撚著一根兔尾草,淡淡地說:

“維森特·阿萊桑德雷。西班牙詩人。他拿走了1977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獎金。”

啊,親愛的,請你理解我,我確確實實是一下子就被她的學識,她的風度,以及籠罩著她的那種神秘感懾服了。我隻覺得那是一個優美的夢,而她是夢的核心。這夢使我焦躁不安的心靈得到平撫與慰藉,猶如溪水淌過乾涸的溝渠。

我們相識了。我們在河邊散步、交談。我們一起走回樓區。她先邀請我到她那裡坐坐,我也邀請她到我那裡坐坐。我們都沒有接受邀請。我們分手了。

當天晚上,你回到家裡。你看見我正在撕毀剛寫成的詩稿,你責備而愛憐地望望我,默默地到廚房洗好你為我買來的蜜桃,默默地送到我的書桌上。你歎了口氣,為我,也為你自己。詩人原來竟如此難當,他已發表的詩作越轟動,他便越難寫出新作,他便越痛苦,越不能懈怠,因而便離正常人的鬆弛而自然的生活越遠。唉唉,為什麼古今中外,至今還有那麼多癡心人來追求這種職業,這種生活?

第二天傍晚,我又去了那河邊,又見到了她。天邊閃著電光,帶腥氣的黑雲朝近處湧來。我們快步走回了樓區,她邀請了我,我沒有拒絕,我去了她家。剛進到她家那個單元,急雨便撲了下來,窗簾飛動著,窗外涼爽滋潤的氣息驅散了室內的餘熱,使人心裡非常舒服。

她家的書架上擺滿了書,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文藝書。長條案子上擺著色碟和筆洗,大口罐中插滿已畫和未畫的宣紙卷。牆上是帶印象派意味的風景油畫。打開了錄音機,屋角的音箱中傳來了渾厚豐滿的聲音,絕不是“迪斯科”或“阿波羅”,典雅和諧,那是配器上吸收了電吉他的古典樂曲。在茶幾上我發現了一張劇照,嵌在精致的古舊鏡框中,那是《汾河灣》或《武家坡》中的一個場景,我辨認出來,那分演柳迎春與王寶釧的,恰是多年前的鄢迪。

然而她從來沒當過文學家、畫家、音樂家、京劇演員。她丈夫也不是。他們兩個都是某一個機械工業部的技術乾部。丈夫還兼著局一級的行政職務。丈夫出國考察去了。她在養病。他們在十年浩劫中遭遇很慘。但是猶如雷擊後的枯樹可以複出新枝一般,他們兩三年裡就恢複成了這個模樣。窗邊的吊蘭已然垂下了半米多長,茉莉花綻開了十幾個雪白的花瓣,散發出恬靜的幽香。不要再寫關於他們這種人悲歡離合的、詩歌和劇本吧,我在心裡說,他們得到的補償已經夠可以了!我想到了我們住過的那個小院,那些三代同堂的小平房裡的人們,那些小吃店裡炸油餅的,成衣鋪裡舞熨鬥的,鉛絲廠裡編紙簍的,翻砂車間掄大錘的……他們在十年浩劫中沒有被揪鬥過,沒有上過乾校,沒有停發過工資……但是他們過去住小屋子,如今仍住小屋子;他們過去沒吃過四鮮烤麩和午餐肉罐頭,如今仍無能力買來品嘗;他們過去與巴爾紮克、貝多芬無緣,如今依舊不知道托爾斯泰、小澤征爾;他們珍惜副食購買本上每人一兩麻醬的供應,他們排大隊等候購買便宜的西紅柿……我的詩,應當更多地貢獻給他們,為了使他們也能過上鄢迪這般的生活,我們當儘自己的一把力……

坐在鄢迪家的沙發上,我把心中想到的這些和盤托出了。她抽著香煙,那煙是把一支半截的接到了一支完整的上頭,因而顯得格外長,她嘬吸時也便顯得彆具風度。她點著頭,讚同我的觀點,補充說:“是呀是呀。翻開最近的文學期刊,連那些插圖都大同小異,全是一些像我們這樣的知識分子的頭像,背景上不是飛動著一串天鵝,就是一些橄欖枝、鬱金香之類的圖案……你寫吧,走出你那被黎明照亮的窗戶,走到最下層的人民中間去,到他們的那些小房間裡,到他們的蜂窩煤爐子和炸黃醬碗之間,去尋找詩意美……”

我寫了。這便是不久後發表出來的《院門虛掩》、《我是一塊蜂窩煤》、《炸啊,炸油餅》……那十來首新作。這些新作給我帶來了新的讚揚、新的批評、新的爭論。我喪失了一些原來的讀者,我也增添了一些新的讀者,有人斥我“轉向”,有人判我墮落,也有人誇我進步。然而我仍舊是我。

你改成了上晚班。淩晨你肩著霞光回來,我正酣睡。而當你拉上窗簾睡覺時,我卻下了樓,到鄢迪家去了。你翻過我珍藏多年的《羅曼·羅蘭文抄》,你當然知道羅曼·羅蘭和瑪爾維達·梅琛葆之間的忘年之誼。我也是這樣來看待自己同鄢迪之間的關係的。當然我不配自比為羅蘭,而鄢迪也不宜類比為梅琛葆。梅琛葆是歌德的後裔,她曾是羅蘭當時尚不能望其項背的前輩文學家赫爾岑以及作曲家瓦格納的摯友;鄢迪卻絕非魯迅的後人,也不曾認識茅公或冼星海等文藝前輩。儘管我理智上明白這個,可是當我走進鄢迪那完全用冷色處理的典雅的客廳時,我在感情上卻不能不把她視作“我的梅琛葆”。

她已讀過我的新作,並且畫好了一大幅寫意的“棗葵圖”來體現我的詩境。那畫好的畫還陳在案上,兩側用玉鎮鎮住。端詳著那畫,我感動了。而她猶如一竿風中的瀟湘竹,在我身旁微微搖曳著。我們對視。移開目光。雙雙在沙發上坐下。

我們談了幾句。停頓。沉默。她依舊是把半截香煙接到整支上,那麼徐徐地抽著。不知為什麼我們忽然談到了《老殘遊記》,並且爭論起來。後來她寬容地笑了:“就算你對。丟開這個吧——請念一首你的新作。”

於是,我就給她背了頭晚剛寫成的《寫在古老的胡同口》。念完,她霍地站了起來,走到窗前。她扔掉煙蒂,抱攏雙臂,久久地望著遠處。這時我清楚地聽見了鴿哨的聲音。這聲音使我心中漾出了更豐厚的詩意。然而我忽然意識到時間已經不早,你這時該已起床。我應當為你熬一點粥,粥裡加一點紅棗。親愛的,你近來比以往更瘦弱,你們廠裡的活路實在太累了,儘管實現現代化的標語早已貼到了你們車間的牆上,而你們那道工序離現代化的標準依舊很遠。為了成全我能有個安靜的寫作環境,你隨我搬到了這裡,你上下班卻要多費兩個小時。我們又一點也不會“走後門”,因此雖然時常商討說應當把你的工作換到附近,但行動起來卻又不知該向何處邁步。附近工廠的乾部都不讀詩,與其送他們一冊《黎明照亮窗戶》,不如送他們一冊《大眾食譜》……想到這些,我便向鄢迪告辭。

“為什麼?不要走,你多坐一會兒……”她從窗邊移到我的身前。天哪,她眼裡滿蓄著淚水。《寫在古老的胡同口》對她竟有如此的震撼力,這真出乎我的意料。接著,我還來不及說話,便發生了那至今令我回憶起來還難以向你解釋的事情——鄢迪一下子抓起我的右手,閉著眼睛,挨個地吻著我的手指,這時,兩粒大而晶瑩的淚珠,從她合攏的睫毛中滾落到了她的麵頰,隨即又滾落到了我的手指上……

我這才醒悟過來。鄢迪絕不是梅琛葆。羅曼·羅蘭那時候二十五歲,而梅琛葆已經七十三歲,他們之間相差四十八歲,已經不可能產生異性之間的愛情。可是鄢迪隻不過大我十歲,她對我的愛慕是不可能僅僅停留在聽我念詩的。我現在能夠理解那位湖南姑娘的來信了。我畢竟是一個男人。原來女人並不是一定要求男人的手指是修長、白皙、柔軟、芬芳的。親愛的,你現在應當明白我後來為什麼要求你吻我的手指,因為我覺得那倘若能體現出男性的力與智,便首先是應當貢奉給你的……

我記得自己清醒地抽回了手,並且清醒地同鄢迪告了彆。回到家時,你還沒有醒來。我坐在床邊,凝視著你。你在睡夢中更其純真,更其瑩潔。我握住了你的手,你便醒過來了。於是我向你敘述了所發生過的一切。起初你還睡眼惺忪,愣愣地望著我,仿佛在聽我念一首含意朦朧的詩作;後來你抖抖頭發,睜大了雙眼,帶著一種稚氣的驚恐,聽我傾訴;最後,你垂下了眼瞼。我講完了,你仍舊收斂著睫毛,沉默少許,才抬起眼睛,迷惑而惶亂地問我:“怎麼辦呢?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握住你的手,你的手冰涼。我把那手貼到我的頰上,我的麵頰是溫熱的。我對你說:“這不過是一個插曲。我請你相信她是一個很好的人。但是我會給她寫一封信的,她會明白並且同意我的意思。我對你的愛情是堅定不移的。這既不是因為要儘法律上的義務,也不是因為有道德上的約束,而是因為我們的愛情之樹,它的根紮得是那樣的深……你以為我會忘記你那八十七步嗎?永遠、永遠、永遠也不會忘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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