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不謝的花瓣上(2 / 2)

班主任 劉心武 19499 字 9個月前

我把你擁在懷中。你像風中的花朵般抖動著。我吻著你。你的熱淚滴落到了我的胸膛之上。

啊,親愛的!倘若天上隻剩下兩顆星星,那就是你和我,我們要固執地互相吸引;倘若地上隻剩下兩棵樹,那也是你和我,我們的根須和枝條都要頑強地互相糾結……

記得十二年前的那個傍晚,我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那是一個悶熱的傍晚,從囚禁我的那間小屋的窗柵望出去,可看見麵目猙獰的雨雲,正在張牙舞爪地攢聚、翻騰。一場暴雨將不可避免地來臨。

囚禁我的原因非常單純。在通向囚禁我的小屋的那條通道的牆上,刷著一條白漆的標語。那是一條很值錢的標語,因為每一個字至少得耗去半桶白漆。他們為什麼要用白漆刷那條標語?我怎麼也弄不明白。至今也還是茫然。也許,那僅僅是因我們那個小小的研究所的倉庫裡,恰巧有十多桶白油漆,而在那個歲月裡,白油漆除了派作這類用場,也實在彆無他用。那白油漆書寫的標語,字體是很遒勁的。那是我曾經最尊敬的**程師的書法。當然,他是被迫去書寫那條標語的,兩年前他曾給我來信,深致愧意,並告知我那條標語已被徹底鏟去,那堵牆重新刷過,不再有一點痕跡。然而那條標語實際是漆在我的心上的,除非我這軀體隕滅,它將永存,並且永遠顯示著**程師傑出的書法:“葉匪荷夫猖狂反對**同誌罪該萬死!”

這兩年裡來訪問我的人,幾乎都要提出這個問題:“當年你是怎樣反對**的?”我的回答總是令他們掃興:“當年我並沒有反對過**。”是的是的,我絕不是什麼反對“***”的先行者。十二年前把我揪出來,說我猖狂反對了**,不過是因為查出來我在一九六〇年發表在報紙副刊的一首寓言詩中,有一句“青青的江水,顛倒著岸邊的景物”。我向“專案組”一再解釋,當時我甚至不知道**是誰,我怎麼可能寫詩“謾罵”她呢?然而,他們有一個極為強硬的邏輯:“你為什麼不寫成‘清清’而寫成‘青青’?!”是的,我至今自己也還納悶,當時為什麼不將“青青”寫成“清清”?……他們有了這樣一首“反動詩”作為我罪狀的“主乾”,自然不難湊齊其他的材料,使我的“反**”行為成了一棵陰森森的大樹,連我說過“歌劇《白毛女》是不朽的作品”這樣一句話,也被解釋為“猖狂攻擊**同誌培植的舞劇《白毛女》”……啊,不必贅述這些,這些都還不是令我絕望的因素。我在那個陰濕的傍晚之所以想結束自己的生命,並不是因為冤屈難伸,甚至並不是因為被剃掉了眉毛,遭遇到非人的折磨,而是因為我覺得自己失去了我最最需要的東西,那就是任何一種形式的愛——父母對兒子的愛,兄弟姐妹之間的手足之愛,朋友之間的愛,當然,還有最最濃烈而醇鬱的情愛……

當我被囚禁在那間小屋中時,我的父母——一對老實而膽小的老知識分子——已經被用悶罐車運去了湖北乾校。我的哥哥和姐姐——都是些解放後畢業的大學生——也統統被下放到農村,接受改造去了。我昔日的朋友,特彆是本單位的,也都同我劃清了界限;當然,事後他們又都來找我,告知我他們當時所承受的壓力,希望我一定諒解。我也誠心誠意地一一諒解了他們。然而當時的我,除了接受提審、批鬥、侮辱、折磨,實在是得不到一絲一毫的愛憐。在一個沒有愛的世界上,我有什麼必要繼續生存呢?

親愛的,有一點我得向你坦白——當我被揪出來之後,我思念得最多的,是我的父母,我的哥哥姐姐……關於你,我隻是偶爾在心中痛楚地閃出幾個鏡頭,然後便強製自己關閉了記憶的閘門。因為,我覺得在那樣一種情況下,我同你之間的感情紐帶,是最容易自動消亡的。父母兄妹,不管他們將怎樣對待我,我們之間也改變不了血緣關係。而你,當時還不為單位裡的其他人所知,甚至還不為我的父母兄妹所知。我們是在六六年春天那個玫瑰色的星期日裡邂逅的,我們在大瘋狂般的世態中,從台風的風眼裡尋找寧靜的間隙,進行著我們的初戀……忽而我沒有赴約,你當然很快便會打聽出我被揪出的消息,你對我不必承擔任何義務,我對你也不該懷有任何企求,我們猶如旋風中的落葉,雖然一時碰撞在一起,但終究會各飛東西。所以,當我在那間小小的囚室中哀歎沒有愛來慰藉時,對你是既無盼求也無怨憤的。

那個傍晚我決心死去。當時我們那個單位已經有一支不小的勞改隊,勞改隊的成員都是經過輪番批鬥以後戴上帽子的定案“牛鬼”。至於我,還得經曆半個月以上的每日三場的遊鬥(除了本單位鬥,還要借到外單位鬥,以鞏固人們對“**同誌”的尊崇),才有希望從單人囚室中轉到勞改隊中去——那竟一度成了我的最高理想。但是後來“專案組”時時喝告我,依我的“惡攻”罪行,我是屬於“扭送到公安部門,可以法辦的”。這樣,我竟連到勞改隊中去的希望也破滅了。我決心反抗。我本來並不曾反對**。但是我不明白,即便我寫了一句詩,談了幾句話,反對了**,為什麼我就得受地獄般的煎熬?她是一個人,我也是一個人,為什麼她就如此至高無上,而我就蟲豸般低賤?而且我已成了俘虜,要殺就快殺,為何對我百般辱弄?與其反複鳴冤:“我沒反對過**!”不如高呼一聲:“我就要反對**!**該死!”然後立即自殺,倒也痛快。主意已定,我就尋覓自殺的方法。他們防範雖嚴,但我終於得到了一個機會。在我那天中午去廁所的時候,我瞥見路過的垃圾箱旁,混雜在溢出的垃圾之中,有一片半鏽的剃胡子刀片。當我上完廁所被押送回來時,我巧妙地佯裝跌倒在垃圾箱旁,趁押送者彆過頭去掩鼻避穢的一瞬,我把那刀片拾起,藏在了掌心之中。我打算在當晚的全所批鬥大會召開之前,當他們來提我上場時,先高呼我想好的口號,然後立即用那刀片割斷我的大動脈……

當我下定了這樣的決心之後,我竟變得非常冷靜,非常清醒,非常鎮定。所以我竟可以久久地朝窗棚外望去,望著那條白漆的標語,望著那條窄窄的通道上空顯露出的天空,和那些在空中翻騰的烏雲……

啊,親愛的!倘若宇宙間真有仙女,那你就是最神聖最美麗的仙女;倘若人世間真有奇跡,那你身影的出現便是最偉大最神妙的奇跡!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金色的一瞬:你,突然出現在通道的入口,你在那入口處站住了。頭上是陰鷙的烏雲,腥風吹亂了你的短發,閃電照亮了你麵前狹窄而恐怖的道路……你後來告訴我,你是混進我們單位來的,直到你走入那條通向囚禁我的小屋的通道之前,人們並不曾注意過你。當你來到通道口上時,你一下子便明白了——我正關押在儘頭的屋中,因為有那條白漆的標語,因為有那樣的監獄式的窗棚……

啊,當我發現你的身影時,先是猛地一驚,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住了,隨後,我的心就被痛楚地擠壓著,血液一下子又仿佛沸騰起來。親愛的,我看見你兩眼盯住了那條白漆的標語。是走過那條標語,來到我的身邊,還是退回去,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再默默地混出研究所去?你內心裡經曆著一場偉大的鬥爭。啊,親愛的,你很快地便做出了抉擇,這是一種終生的抉擇,一種無法更改的抉擇,你一步一步地向我走來了……

啊,親愛的,我數著你的腳步,一步,兩步,三步……我真怕你中途停下呀!我又真願你趕快轉身遁去——因為我雖然處於極度的迷亂與興奮之中,也還未喪失理智,我知道,你這時一定已經引起了外間屋那些值班者的注意,他們可都是些揪人成狂的家夥呀!

二十五步,二十六步,二十七步……那甬道怎麼如此漫長!天上扯著閃,響著雷,隻是還沒有潑下雨來。你的頭發和衣角都被吹得掀起來、舞動著,然而你堅毅而勇敢地行進!

那一共是八十七步。隻要我身上還流淌著一滴血,隻要我還存在著一絲意識,我就忘記不了這個數字:八十七!

你走完八十七步,來到了外間屋的看押者們麵前。

“你是乾什麼的?”

“我來給葉荷夫送東西。”

“你是他什麼人?”

“我是他愛人。”

一個炸雷響了過去。最初的一批雨點砸了下來。

沉默。

看押者驚呆了。他們都知道我並未成婚。他們甚至不知道我已有了對象。

“究竟是他什麼人?!”

“我是他愛人。”

你的聲音竟然那樣平靜,那樣自然。

“胡說!他沒有愛人!”

“他有。我是他愛人。”

暴雨潑了下來。我雙手緊緊地握住窗柵。我震顫著,仿佛一股電流通過了我的全身。啊,我有愛人,我有人愛!我有人愛,我有愛人!

“你什麼時候跟他結婚的?”

“我們還沒來得及登記。我是他愛人。”

“他是現行反革命!”

“我給他送東西來了。不是許送東西的嗎?”

雨下著。扯閃。悶悶的雷聲。

沉默。

“你叫什麼名字?”

“李淑玉。”

“什麼出身?”

“工人。”

“你哪個單位的?”

“紅衛地毯廠。”

“你住哪?”

“東方紅四條十號。”

“你為什麼要跟現行反革命結婚?”

“我是他愛人。”

“你到這來,我們要向你們廠裡的革委會反映。”

“是的。電話是四十七局8993。”

“你要檢舉揭發他的反革命罪行。”

“如果有,我一定揭發。”

“你要老老實實!”

“我給他送東西來了。”

“什麼東西?”

“一斤蛋糕,一斤白糖。”

“你知道你這麼乾,會有什麼後果嗎?”

“知道。”

“你為什麼跟反革命分子劃不清界限?”

“我是他愛人。”

“你為什麼還不走?”

“我要跟他說一句話。”

“不行!”

“我隻說一句話。”

“你要說什麼話?不許訂攻守同盟!不許進行反革命串聯!”

“我隻說一句話。”

沉默。

忽然,中間的門打開了,一位看押者粗暴地對我嚷道:“葉荷夫!你的臭娘兒們要跟你說句話!你他媽的老實點兒!”

我踉踉蹌蹌地邁出了門檻。你離我三米遠,隔著一張桌子。你睜圓了眼睛,那麼沉靜,那麼愛憐地望著我。我忘記了你的身影、你的麵龐,隻記得你那一雙瑩潔清澈的眼睛。啊,親愛的,你這雙眼睛永遠照耀著我,永遠滋養著我,永遠庇護著我。我聽見一個溫柔而厚實的聲音:“荷夫,你要活著,你彆死!”啊,親愛的,你就說了這麼一句話,隻有九個字。你是怎麼被他們推搡出去的,我又是怎麼被他們推搡回去的,我統統都記不得了,我隻記得我撲到了我那肮臟的床鋪上,放聲痛哭了起來。我哭得胸膛一陣陣發緊發痛。我哭,是因為快樂。我快樂是因為我有人愛。我有人愛,所以我不必去死。我不必去死,所以我就變得真正清醒起來,我就覺得我那自殺的想法並不是勇敢而是胡鬨——我要活著,我不死!我要活著,給**他們的好世界上添一點缺陷;我不死,我要等著看**他們的惡報!……

我活過來了。

我活得很好。

現在有許多人愛我。“我愛你的詩”,“我們愛你這樣的詩人”,“請接受一個文學青年真摯的敬愛”,“我熱愛你,就像熱愛家鄉的椰子一樣”,“你教我懂了愛,我愛生活,愛祖國,愛鄉親,也愛你”,“我們的口號不僅應當是真、善、美,還要加上愛!我愛你這愛的播種者”……還可以從來信中摘錄出更誇張、更過火、乃至令人起雞皮疙瘩的語言來。我得提防著被“愛”的狂濤淹死。

然而,我的愛情,是完全奉獻給你的。

這很容易被解釋為感恩報德。你一定也這樣想過。我知道,你不需要我的報恩。我知道,你需要的是我真摯、持久、滌儘了功利性因素、深入骨髓而又莫可名狀的那種愛情。我知道,我能做到的,心甘情願,至死不渝。

據說人類越接近高度文明,便越允許舊愛的消亡與新愛的勃發,允許自由離異與自由結合,那時的道德觀念和婚姻製度都是今天庸人所難以理解的。我祈禱這樣的理想終能實現。然而生活在現實的時空中,我仍篤信這樣的觀念:愛情應當是堅貞不貳的。梁山伯與祝英台,羅密歐與朱麗葉,即使到了極度文明的社會,他們的愛情也將具有某種典範性質。真正的愛情,必是永恒的。

親愛的,這便是我寫給你的詩。它是寫在永不凋謝的愛情之花的花瓣上的。

啊,親愛的,你不要再那麼憂鬱,你看著我的眼睛,我也看著你的眼睛,我們便看到了一個共同的宇宙,那裡運行著萬世不滅的星辰,在熠熠閃光,在凝聚著創造力,在孕育著新的生命……

1980年7月10日

寫於北京垂楊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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