蜷縮著,像一隻釘螺。她保全了自己,然而,沒有傷痕的生命是一個軟體。
現在,她站在他的麵前。
她避開了他的眼光。
她的眼光落到他的腳上。
哦,他穿著一雙皮鞋。
她的丈夫也有一雙皮鞋。那雙皮鞋小心翼翼地穿了十二年。
滿屋子是搬移過的箱子、紙盒。
她問:“你這是乾什麼?”
丈夫永遠是和藹的:“找那剩下的半管鞋油啊。”
“我記得剩下的不多了,已經不是半管。”
“不是半管,也是鞋油啊。”
“難道你要翻遍全屋,非找著它不可嗎?”
“儘量找吧!”
“再買一管不行嗎?”
“不用,反正我閒著也是閒著,慢慢找吧。”
他沒有雄心,沒有壯誌,沒有理想,沒有抱負,沒有氣魄,沒有情趣,沒有想象力,也沒有求知欲,甚而至於連脾氣也沒有。他上班機械地完成工作,下班就閒著,為了消磨這閒著的時候,他便細細地烹一條魚,慢慢地擦一口鍋……乃至於極為耐心地尋覓一管失落已久的舊鞋油。
然而她曾經……怎麼說好呢?也算是愛吧——愛他的安全。確確實實,他是安全的。
鞋。皮鞋。皮鞋在路上行走。很寬的路。許多的鞋。移動的鞋。邁進的鞋。蒙著塵土的鞋。破裂的鞋。
“你怎麼了?”
“沒有怎麼。”
“坐不慣電梯嗎?”
“對,坐不慣。”
“你這些年沒怎麼受苦吧?”
“沒。”
“那好。”
“不好。”
“為什麼?”
“灰色的。不,簡直就沒有色彩。”
“怎麼?”
“人總得追求真理,追求光明,追求幸福……”
“你不幸福嗎?”
“不。”
“為什麼?”
“應該是這樣。你們這座樓,在今天的中國,應該算是座幸福樓了吧。住著你這樣的詩人。住著苦儘甘來的老乾部。住著睡過牛棚可是忠心耿耿的科學家……應該先讓你們住這樣的樓,我們是不配的……”
“為什麼?”
“不是我們天性平庸。我們是給嚇傻了的……”
“嚇傻了?”
“可不。我看見了你的後腦勺,可是我沒有追著喊你……”
“喊我?”
“喊你。告訴你,我等著你。”
“那你得付出多高的代價!”
“可我現在付出的比那還高!”
“……”
“我這並不是悔恨。首先應當悔恨的,是把我和我丈夫這樣的人嚇成庸人的人……”
“十樓到了。”
電梯門客客氣氣地開啟著,終於開至最大。
他走了出去,等了等,轉過身,驚異地望著她。
“我不去你家了。”她說。又對那胖姑娘:“請把我送下樓。”
胖姑娘愣著。
他徑直望著她的眼睛。
蒲公英。噗、噗、噗,蒲公英的絨毛逆光飛動著,閃著銀斑。絨毛旋轉著,升沉著,遠了,遠了……
“我不去你家了。因為,該說的我都說了。”
“可我還有該說的沒說哩。”
“我會從你的詩裡讀到。再見。”對那胖姑娘又一次重複,“請把我送下樓。”
胖姑娘撳方鈕。電梯門緩緩地關上了。
電梯迅速地下降。
她閉上眼睛,倚在電梯壁上。
開花的原野。一球蒲公英。又一球蒲公英。一球又一球的蒲公英。風吹過來了,騰起,騰起,騰起。蒲公英的絨毛向四麵八方飛動著,飄升著,旋轉著……
1980年7月18日寫於垂楊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