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沒有開口,隻目光淡淡的看著湯斌。
湯斌人坐著,也不敢站起來,他說完這些話,心中尤為忐忑。他是堅定了自己的想法,可是看皇上的意思,應當是定下來了的。
說不好他這就是當麵抗旨。湯斌本來就緊張,現下後背都汗濕透了。
他心中甚至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訓斥、革職。隻怕都有。若皇上惱怒,甚至還會降罪於他。
可湯斌又覺得皇上不是那樣的人。當今最是仁厚,欲加之罪那不是當今的風格。
但康熙不說話,湯斌就拿不準他的意思,提心吊膽,惴惴不安。
胤礽早已放下了手中的湯碗,見屋中陷入一片沉默,他抿唇看了康熙一眼,而後起身,走到湯斌跟前,躬身合手拜了拜。
皇太子行禮,湯斌嚇了一跳,連忙要起身跪下,胤礽給他攔住了,還讓他坐著。
“湯大人,我近來讀明史,覺得你修學甚為嚴謹,文章甚為通達。你的能使此心無魏晉,寰中處處是桃源,我也讀過。皇阿瑪說,你二十年沒有做官,潛心研究學問。後來出任江寧巡撫,是為了做些實事。”
來江寧前,康熙曾叫胤礽通讀過明史,又細細精讀過洪武皇帝的部分。
說起明史,康熙曾提到過湯斌,但沒有專門講過更多。那時候,胤礽還不曉得湯斌是康熙專門給他挑的師傅。因此康熙說什麼就是什麼,胤礽完全沒有更多了解過。
可如今,這一丁點兒的了解,也足夠胤礽拿出來說道了。
胤礽說:“昨夜街市上的事情,湯大人應當是都知道的。湯大人願為百姓做些實事,是為造福一方百姓。可大人若做了我的師傅,是能造福大清的百姓。”
“皇阿瑪覺著大人合適,那就是合適的。旁人自然都是不合適的。大人究竟顧念什麼?也隻管明說出來。若實困難,皇阿瑪也不會勉強大人的。”
胤礽話音落後,康熙適時的看了李德全一眼,李德全會意,將早已預備好的東西送到湯斌跟前,放入他手上讓他看。
李德全說:“湯大人,這是太子爺素來的文章手稿。您瞧瞧。”
都放到懷裡來了,湯斌也不敢不看。看了幾篇,湯斌忐忑不安的心就變得複雜起來了。
其實胤礽主動來行禮,又說了那樣一番話,湯斌心中已有些動搖了。
昨夜街市上的事,湯斌知道,甚至是親眼所見。
還有昨日在拜謁洪武皇帝時,皇上對明洪武皇帝的敬重,這些都讓湯斌十分動容。
他深知今上仁厚,知道今上必定會成為一代明君。皇上讓他做太子的師傅,教太子讀書,這是看重他,一萬分的看重他。
大清未來的繼承人,皇儲。他若是教好了,那豈非是千秋萬代的功業麼。
看了太子寫的文章,湯斌更心動了。太子是極難得的,他教學這麼些年,太子的天資必然是最好的,又讀書這些年,雖尚未出閣講書,但已是非凡了。
他若是將太子教好了……這對湯斌來說,吸引力太大了。
湯斌沒法拒絕,也無法拒絕,更不能拒絕。
將太子的文章手稿整整齊齊的放好,湯斌起身跪下,將手稿舉起來,深深磕頭:“臣,領旨。”
康熙滿意了,露出一個笑來。
他示意胤礽將湯斌扶起來,然後說:“過些時日,會有擢升的旨意。你也不必著急,慢慢將此間事情妥善安排好,等繼任的來了,你便起身往京中去。到了京中,等你休整好了,便每日入宮教太子讀書吧。”
湯斌說:“是。臣遵旨。”
康熙還讓湯斌將那豆腐湯麵用完,湯斌用完了,康熙才讓他退下。
湯斌走後,胤礽眼巴巴的看著康熙:“皇阿瑪,我想換點彆的東西吃,可以嗎?”
康熙將他剩下的沒動幾口的湯麵拿到跟前來,然後對著李德全說:“去吩咐小廚房做些蟹黃湯包與皮肚麵來。”
還吩咐多做些。給保成和鄢妃用。他便將二人沒用完的豆腐湯麵全吃了。
方才保成表現的不錯。康熙也不難為他吃豆腐麵了。
胤礽很高興,終於不用再跟豆腐湯繼續奮鬥了。
不過,等回到了京城,他跟那位湯大人那就有的磨了。請師傅的事情是板上釘釘的事,他皇阿瑪是必然不會鬆口的,胤礽也是心軟,不想湯斌受到責罰,就戳著他的脈門說了幾句,湯斌果然就鬆動了。
要真是這樣僵持下去,恐怕湯斌的日子就不大好過了。
胤礽一麵喝著蟹黃湯包裡的湯汁一麵想,這位湯大人性情這樣耿介,也不知道擢升去了京城能不能混得好。
晚膳胤礽用的很快樂,用完了晚膳,他在康熙和薑鄢的院中待著,消了一會兒暑,待的整個人都舒服了,他才抱著自己的手稿慢慢悠悠的回他自己的院子去了。
還是要多讀書,胤礽想,多讀點書,多學點兒東西,等回了京城,湯斌來授課的時候,他就不至於那麼辛苦了。
江寧還是很熱的。
康熙和薑鄢不想回屋子裡,繼續在院子裡的涼棚底下消暑。
周圍放著幾口缸,裡頭都是冰塊,有些化成了一缸冰水,就被李嬤嬤慶月鬆月她們直接灑在了地上,當做降溫了。
康熙一定要摟著薑鄢說話,薑鄢也就隨他了。
其實她身上有些汗,但康熙好像一點兒都不嫌棄,反而如常般緊緊圈著她,時不時還要在她唇邊,下頜上輕輕親一親,極儘親昵,讓薑鄢覺得自己像個香餑餑。
“保成的性子,倒是養的有些跳脫。近些年許是年年出去,為的是讓他多瞧瞧外頭,但叫他有些野了,其實朕倒是喜歡他這個樣子,就是怕朝臣們瞧了,覺得他不穩重,所以才叫湯斌來磨磨他的性子。”
其實胤礽已經比前兩年好太多了。就薑鄢看著,都覺得有時候胤礽的氣度端起來,也同康熙一樣,特彆的矜貴,一看就是皇太子的氣度風華。
薑鄢也是這樣對康熙講的。
康熙聽了就笑:“你倒是對他的評價頗高。保成要是在這裡,隻怕又要高興的不得了了。”
薑鄢說:“臣妾說的沒錯啊。太子殿下就是很好的。”
康熙又笑,親親她的唇珠,說:“從你入宮,便與保成相處的很好。如今感情又這樣好。鄢兒,朕要謝謝你,若非是你,保成隻怕未必能這樣快的接受湯斌。”
康熙幼年便失去阿瑪,進而失去額娘。沒有親額娘在身邊的日子,他比誰都清楚。
太皇太後和皇太後都待他極好,可是再好,也沒有一個人能夠代替額娘的位置。
仁孝生下胤礽便去世了。康熙曾一度擔心,怕胤礽身邊沒有額娘陪伴會影響,甚至會對他的生活造成一定的缺失。
康熙是極不願意他的愛子承受或者品嘗他曾嘗過的痛苦的。
可後來,康熙將兒子冊封為皇太子,將自己所有的寵愛都給了他,他企圖用自己所有的重視和寵愛彌補胤礽的缺失。
他以為這是可以的。
可直至薑鄢的進宮,才讓康熙意識到,這個缺失其實沒有補足,是他一葉障目,裝作沒有看見而已。
薑鄢進宮這幾年,她待胤礽好,胤礽也極黏她,從小養出的頤指氣使,成了現在的活潑可愛,偏偏做皇太子的時候做的還不錯。
不然,胤礽也不會這樣機靈,這樣懂得將湯斌留下來。甚至願意接受湯斌做他的師傅。
這令康熙很欣慰,亦覺得十分驚喜。
這都是鄢妃的功勞。
她雖未生養,卻將胤礽養的極好。胤礽同她在一處,潛移默化,耳濡目染,竟也意外的長得不錯。康熙當初,還有些擔心胤礽學著她躲懶呢。
薑鄢被親的有些癢,躲著康熙笑:“皇上不要這樣客氣。臣妾是真的覺得太子殿下很好的。”
康熙的手隔著衣裳放在她的小腹上,眸中帶了一點笑意:“你如今已十五了。”
夜色深沉,院子裡的風掠過那些冰缸送到薑鄢身上,就想是吃了一整晚冰糕那樣叫人舒爽。
康熙的聲音低低的,薑鄢能夠隔著衣裳感受到康熙溫熱的掌心。
她耳朵有點熱熱的,臉上染上一點緋紅。康熙說這話什麼意思,她懂。
但她不說話,隻是垂著眼眸,瞧著康熙放在她小腹上的那隻骨節分明的手。
康熙又低聲說:“明年開了春,你便滿十六了。”
夜裡的蟬鳴極其響亮,它們叫嚷著盛夏,叫嚷著生命的熱望,可薑鄢的耳中,卻連夜風拂過的聲音都聽不到了,滿耳朵裡,灌的都是康熙的這句話。
是啊,明年開了春,生辰過後,她就是十六歲了。
剛進宮的時候,年紀還小,小小的姑娘團子,如今在宮中養了這幾年,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她如今身量高多了,已至康熙胸前,稍稍踮起腳,還能完成把下巴擱在康熙肩窩上的動作。
身材也抽了條,小時候不大好的地方,如今長得極好,甚至極完美。
這幾年運動的特彆好,因此皮膚各方麵都維持的不錯。
她吃得好睡得好心情好,瞧著是快十六了,可光看身材,已經是十分的成熟了。
用李嬤嬤的話說,那就是成熟了的果子,簡直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期,可以采摘了。
薑鄢自我感覺,也挺好的。最重要的是,古代和現代真的是不一樣的。
現代這個年紀,每天就是寫題讀書做作業,考試壓力大爆棚,還要被老師各種教,腦子裡除了考試就是考試,基本上就是一個學習機器,娛樂終究是有限的。
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卷。卷生卷死。
可古代不一樣。至少她的生活是不一樣的。
每天躺平,沒有生活壓力,隻要伺候好大老板,隨便她怎麼折騰。
這樣的心境下,身體得到了充分的營養和休息,又得到了充分的照顧和充分的鍛煉,怎麼可能長得不好呢?
薑鄢沒什麼遠大的誌向,她隻想躺平過快樂的日子,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年,真挺好的。
康熙望著她的目光特彆專注,薑鄢臉有點熱,她還是有點不好意思,但這回沒有不說話,而是輕輕嗯了一聲。
康熙確實沒有說錯嘛。
康熙前兩三年總是愛逗逗她,有時候過分些熱情些,薑鄢也是能夠理解的,畢竟她這張臉殺傷力不是一般的大,康熙在她這兒能夠保持理智抽身不動,還是需要很大的克製力的。
近年來,似乎還是有點舍不得傷著這具替身的身體,手啊腳啊,還有些肌膚細嫩的地方,康熙都不那麼過分了。
薑鄢真是無所謂,都隨康熙高興就好了。
這方麵,主要還是看大老板的心意。
但大老板就是大老板,硬是堅持到了現在,薑鄢還是很佩服康熙的。
但在這樣眼神的籠罩下,薑鄢就想,哪怕收斂些克製些,也不代表著康熙就真的把節奏放緩了。
就這個眼神,薑鄢覺得自己就是個跑不掉的被盯上的獵物,隻要日子一到,立刻就會被吃乾抹淨,連骨頭都不剩的那種。
薑鄢還是堅信自己的判斷,大老板,那方麵可能還是很凶的。
康熙愛憐的親了親懷裡的人。分明覺得時光很慢,可時光又偏偏如流水般逝去。
似乎一眨眼的時間,懷裡寵著護著縱著的人就長到了十五歲。
她還是那樣可愛有趣,害羞的時候會不好意思說話,追得緊了隻會嗯一聲,隨便你怎麼擺弄都紅著臉隨你高興,偏偏她這個樣子,又總是舍不得叫她不高興。
滿人是不是都早熟些?康熙想,她自己也不大,卻在某些方麵表現的那麼成熟穩重,帶胤礽帶的那樣好,孩子就願意跟她親近。
若不是在宮裡她不愛出門,自己又總是往儲秀宮去,那二格格三格格大約也是會很喜歡她,願意和她親近的。
他總去,旁人就不大敢去了,瞧著她的樣子,就是懶得同孩子們親近,若是花些心思,必然宮中孩子個個都會同她好的。
如今隻有胤礽同她親近異常,旁的阿哥格格都是淡淡的,不怎麼來往。早些年還送點小零食,後來大阿哥鬨過那件事後,她連小零食也不送了。
康熙喜歡她這樣。
她同胤礽有血緣關係,他喜歡瞧見她同胤礽親近感情好。至於旁的阿哥格格,康熙不認為她也該像對待胤礽那樣一視同仁。她這樣不作偽的性子,原本就是該有親有疏的。
康熙傾身過去,目光柔軟又藏著幾許不容置疑的霸道:“鄢兒,朕想要一個你和朕的,健健康康的小阿哥。”
康熙扣住薑鄢的手,讓薑鄢的手抓上他的衣襟,她指節嫩生生的,被迫用了一點力氣,薑鄢臉似紅霞,小聲呐呐:“為什麼不是小格格?臣妾喜歡小格格。”
生個軟乎乎的小女兒多可愛啊。
隻要她這個替身額娘發揮穩定,她的小公主將來也可以混得很好。將來依著康熙的寵愛,選一個極好的夫婿,或者能晚就晚一些出嫁,她總是希望她的小女兒好好過日子的。
康熙聽清了,沒想到說這個她害羞是害羞,竟還能接上幾句話,康熙就笑:“小公主也甚好。那就都要。小阿哥和小格格,你同朕一人一個,非常好。”
胤礽是皇太子,是大清未來的繼承人,可他身邊,也沒有什麼親近的兄弟。
從小養在自己身邊的孩子,康熙也希望他身邊能有像福全、常寧這樣的兄弟陪伴。
旁的阿哥是不可能了。便隻有鄢妃這裡,有小阿哥小格格,胤礽必定會入他一般非常疼愛的。
康熙想得特彆遠,仿佛都能看見兩個肉乎乎的小嬰孩就在他跟前,他高興,胤礽也高興,兄友弟恭,彆提有多開心多得意了。
薑鄢真想不了那麼遠。康熙還想要兩個,這懷孕生孩子,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這得好幾年的光陰,薑鄢實在懶得想,她反正是躺平了,隨便吧。
隨緣吧。
康熙在江寧駐蹕數日,而後改道揚州,原本隻是路過揚州,船行一路往蘇杭去。
但月前,康熙得知了一個消息。
康熙剛才大野澤出發往江寧不久,便得知曹寅的父親曹璽於江寧織造任上病逝了。康熙特遣人致祭,而後有旨意,令曹璽長子曹寅協理江寧織造事務,因他有喪在身,尚未讓他接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