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傍晚,陰雲蔽日的天氣,已漆黑猶如黑夜。
四處靜悄悄的,一層薄雪蓋在屋簷之上。
書房內,青銅三腳爐子內正燃燒著銀絲碳,碳火旺盛,偶爾濺起星星點點的火光。
沈雋正靜靜坐在桌案前,借著微弱風光,仔細端看手中的一方絲帕,帕子繡著荷花鯉魚,沾著陳舊的血漬,不知洗了幾回已是洗不乾淨了。
拇指拂過絲帕上的刺繡,深邃眼眸看得愣愣出神,不知正想著什麼。
突然,一陣“咚咚”的敲門聲音將他拉回現實。
他趕緊將手帕塞進袖中,應了一聲,片刻後,虞宛宛提著個食盒,帶著笑意,走了進來。
沈雋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語氣是對虞宛宛獨有的溫和,“這麼冷的天,有什麼事讓人過來說一聲就是了,怎麼還親自過來了。”
虞宛宛將食盒裡的湯盅取出,回答說道:“大哥最近太過勞累,宛宛特意熬了些參湯,給大哥補補身子。”
揭開蓋子,熱氣騰騰,帶著濃鬱人參烏雞湯的香氣襲來,不用嘗也知道很是美味。
虞宛宛盛出一碗,送到沈雋麵前,歪著腦袋,含笑看他,“大哥快嘗嘗,味道如何。”
沈雋拾起勺子,嘗了一口,熱流順著喉嚨流入心底裡,冬日的寒氣瞬間被驅散,渾身都變得暖融融的。
隻是,這個味道,不是虞宛宛做的,也不是嬋兒做的,好像是很久以前喝過的味道。
他側目,看著虞宛宛,問,“宛宛,你可知道,什麼叫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今天突然這麼積極,親自給他送參湯過來,以沈雋對她的了解,肯定是另有圖謀的。
虞宛宛乾笑一聲,也沒打算拐彎抹角,直說了,“其實,這參湯不是宛宛做的,是南平郡主托宛宛,給哥哥送過來的。”
沈雋臉色頓時沉了下去,一把扔下勺子,語氣都冷厲了幾分,“她想作甚。”
那氣勢,即使習以為常的虞宛宛,還是忍不住望而生畏,湊上前,好聲好氣的說道:“宛宛剛剛聽說,秦王想找大哥聯姻,大哥拒絕了?”
沈雋今日一回來,就聽說了聯姻的事,他想也沒想就一口回絕了。
他反問虞宛宛,“怎麼,他們找你來做說客?”
虞宛宛搖搖頭,說道:“南平郡主被大哥拒婚,剛剛已經收拾東西走了,臨走前,她熬了這盅湯,囑托宛宛給大哥送來,算是辭行……還說,恐怕這輩子再也不會見麵了……”
沈雋板著臉,看向一旁油燈的火苗,幽幽說出幾個字,“如此最好。”
虞宛宛在他旁邊坐下,捧著臉,突然長長的歎息了一聲,自顧自說了起來,“其實,郡主還是挺可憐的。”
“你知道,她為何到現在這個年紀還未成親嫁人麼?”
南平郡主都快二十三了,比沈雋小不了幾個月,對於女子來說,都已經是不出嫁的老姑娘了,皇室之中一直都對她有許多猜測,也有不少流言蜚語。
沈雋一言不發,虞宛宛像是在自言自語,繼續說道:“我聽說,是因為她曾經遭人辜負,到現在還難以忘懷。那個負心漢,明明說好了要娶她,結果轉眼又拋棄她,一走了之,從此了無音訊,她受了刺激小產,從此重病在床一兩年,小命都差點搭進去……”
虞宛宛假裝不知道阿七和郡主的事,就好像在說一個無關緊要的故事一般,從鳳陽的角度,將事情跟沈雋說了一遍。
沈雋從一開始的一臉漠然,漸漸轉變為滿目疑惑,到最後已經是驚愕失色,拉著虞宛宛追問,“什麼?”
他們有過孩子麼?
虞宛宛成功勾起了沈雋的好奇,這回也沒必要再裝了,如實告訴沈雋,“大哥,郡主為了你,不惜忤逆父母的意思也要與你成親,是她母親為了將你們分開,才做出那樣的事,郡主並不知情,這七年,她還一直在等你。”
沈雋搖頭,不肯相信,“她讓你這麼說的?”
虞宛宛看著他,沒有作答,可那誠摯的眼神,已經告訴沈雋,這才是一切的事實,不是她胡編亂造的。
沈雋不知想到什麼,突然站起身來,又問虞宛宛,“你剛才說,她走了?”
虞宛宛點頭,秦王說過的,如果沈雋不肯聯姻,他就會撤兵,現在帶著南平郡主和他的兵馬,都已經出城了。
沈雋拿起披風和佩刀,都沒來得及跟虞宛宛作彆,出門便朝著夜色之中狂奔而去。
虞宛宛看著他離開的方向,嘴角漸漸流露出笑意。
果然沒猜錯啊,大哥隻是需要一個台階罷了。
*
夜幕降臨,兵馬找了一處地方安營紮寨。
帳篷裡,鳳陽坐在爐子旁邊,愁眉不展,鬱鬱寡歡。
旁邊秦王也緊皺眉頭,安撫女兒,“閨女,這可不是父王不順著你,是那沈雋不識好歹,不肯答應這門婚事,哎,你也彆想不開了,以你的條件,全天下的男人隨便你挑,你怎麼就這麼死心眼呢。”
鳳陽卻是突然看著秦王詢問,“父王,你說,他當真會來麼?”
秦王還一頭霧水。
鳳陽才解釋說道:“太子妃說,等我們走了,沈雋會反悔,然後追過來的。”
還說是什麼欲擒故縱之計,她經常用,特彆有效。
可是鳳陽有些懷疑,這對沈雋,當真會有效麼?
沈雋應該巴不得她趕緊走得越遠越好,這輩子,再也不想看見她吧。
想到這裡,鳳陽神色漸漸暗淡下去。
秦王規勸了幾句,實在沒用,也就不多費口舌,讓她早些歇息,明日還要趕路。
鳳陽躺在那裡,卻是輾轉反側,幾乎一夜沒能合眼。
次日,秦王兵馬收拾整頓,再度啟程。
剛出發不久,卻被一人一馬,赫然擋住前方去路。
是沈雋,青衣披風,高高坐在馬背上,麵色冷肅,目光凜厲,孤身一人,渾身帶著的凜然氣焰,卻已經相當於千軍萬馬。
秦王見狀,顯然驚愕,沒想到,他竟然真追來了?
秦王騎馬上前,含笑說道:“怎麼,沈世子可是反悔了?”
沈雋直言,“沈某還有些話想跟郡主說。”
秦王扭頭過去,目光看向鳳陽的馬車,畢竟,還不知道鳳陽想不想見沈雋呢。
馬車裡,鳳陽本來還昏昏欲睡,聽聞沈雋前來劫道,頓時打起了精神,睡意全無。
還以為自己在做夢呢,撩開車簾,瞧見沈雋當真就在外頭,這才確定下來。
竟然真的被虞宛宛說中了,他追過來了。
鳳陽整理了一番頭發衣裳,應允之後,不多久,沈雋撩開車簾,上來馬車。
她示意對麵座位,“沈世子有什麼話且快說吧,我們還急著趕路,外頭這麼多人等著的。”
沈雋趕路了一夜才追到他們,一路上一直都在想,見了鳳陽,定要問她,他們是不是有過孩子,虞宛宛說的那些是不是真的。
不過話到嘴邊,又不知從何問起,沉默許久,隻得開口,道:“沈某仔細思慮,著實不該為了一己之私,誤了太子殿下宏圖大業。秦王與太子既是叔侄,也是盟友,為了沈某的事,分道揚鑣,不管對於誰來說,都是巨大損失,也會延誤太子殿下平反之期。”
鳳陽不慌不忙的詢問,“怎麼,沈世子是反悔,又肯答應這門親事了?”
沈雋解釋,“隻是為了匡扶君主,為了天下百姓。”
鳳陽失笑,“沈世子以為我鳳陽是什麼人,是你能隨意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
沈雋皺眉,看著她,“那你想怎樣?”
鳳陽笑著,朝著他勾了勾手指,帶著戲謔的口氣,“你過來,讓我親一下,我還可當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那種帶著命令的口吻,正是她對阿七說話的語氣。
好像一瞬間,將二人拉回了從前。
她總是笑盈盈的,命令他,“阿七,我要你背我。”“阿七,我要你喂我。”“阿七,快親我。”
“阿七,我們成親好不好……”
沈雋緩緩湊上前去,如同一匹隻有在主人麵前才溫順乖巧的狼,跟以前無數次一樣,伏低在鳳陽腳邊,等著她發號施令,任由她肆意妄為。
鳳陽看著他的眼睛,在他好看的唇上迅速啄了一口,隨後欣喜的,一把將他腦袋抱住,像極了小孩子找回丟失已久的玩具。
她笑得跟當初的少女還是一模一樣,“阿七,我就知道,你還沒忘了我。”
沈雋皺著眉,想將她推開,可她抱得太緊,也是無濟於事。
外頭,秦王瞧見沈雋進了馬車這麼久還沒出來,便知道事情肯定談妥了,當即吩咐,“行了,趕緊回去準備婚事。”
他們等了這麼久,應該迫不及待想要快點成親吧。
*
虞宛宛在城樓上望眼欲穿,直到午後,終於是瞧見,沈雋帶著秦王的兵馬回來了!
她喜笑顏開,激動的拉著身邊鳳霽,“殿下,馬上要有大喜之事了!”
那副興高采烈的樣子,鳳霽臉色卻略顯難看,他們成親的時候,也沒見虞宛宛這麼高興過?
當然了,那時候虞宛宛心不甘情不願的,自然沒有太多喜悅的心情。
鳳霽用披風,將她攬進懷裡,“走吧,先下去再說,你吹了這麼久冷風,可彆又凍壞了。”
每回虞宛宛生病,受罪的都是鳳霽,又要照顧她,又要心疼她,比鳳霽自己生病還要費心費力。
虞宛宛迎接鳳陽,握著她的手,笑得竊喜,悄聲說道:“我就說吧,包在我身上。”
鳳陽也笑了,“還是妹妹有辦法。”
一旁沈雋,瞧見她們交頭接耳,也不知在說些什麼,這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他好像被妹妹聯合外人給算計了?
這個小壞東西,竟然胳膊肘往外拐?
當然,沈雋也拿虞宛宛半點沒有法子就是了。
*
接下來的一個月,都在忙著籌備沈雋跟鳳陽的婚事,直到來年正月二十,才把婚事給辦了。
大婚之日,自然是上上下下,喜氣洋洋,難得的熱鬨場麵。
郡主出嫁,雖然條件簡陋一些,可沈雋也是竭儘所能。秦王更加不願意虧待這個獨女,他甚至早就跟沈雋說好了,以後女兒在哪,他就在哪,絕不會離得太遠。
新房之內,喜燭紅綢,鴛鴦帷帳。
鳳陽身著喜服,妝容美豔,笑意嫣然,主動將手搭在男人腰帶上,柔聲說道:“夫君,我們就寢吧。”
沈雋這麼多年沒接觸過女子,下意識的想要退開,卻被她拉了回去,“又不是沒看過,你還害臊麼?”
他全身上下,沒有一處,是鳳陽沒看過的,也隻有讓她看過,再也沒有彆人。
他一動不動,任由著讓鳳陽,一件件褪去他的衣裳,露出結實的筋肉。
隻是男人身上隨處可見的無數傷疤,新的舊的,縱橫交錯,讓鳳陽瞬間紅了眼,心疼得好似要窒息,難以想象,這些年他都受了多少苦,身上留下這些數不清的傷痕,叫人看了觸目驚心。
鳳陽含著淚,指尖撫過他的疤痕,湊上去,靠在他背上,“阿七,這些年你是怎麼過來的?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現在,他們總算成親了呢,也算是了結了多年以來的夙願。
沈雋低下頭來,卻是麵無表情,聲音低啞,道:“我早就不是阿七了。”
沈雋隻想告訴她,他早就變了,或許不再是她以前喜歡的阿七,或許會讓她失望。
鳳陽卻滿目堅定,“在我心裡,你永遠是我的阿七。”
“……”
她的手像是柔軟的絲綢,輕輕劃過男人背脊,炙熱的唇瓣就貼在他耳後,瞬間就勾起了隱隱火苗。
她問他,“阿七,我隻有過你一個男人呢,你呢,這麼多年,你和彆人做過嗎?”
問完鳳陽又有點後悔,他肯定有過吧,畢竟沒有哪個男人能管得住的。
沈雋忙著複仇呢,哪有空找什麼女人,當然也沒有任何興趣找女人,他上一回還是當年在秦王·府的時候,跟她你儂我儂的時候。
她主動盤上他的腰,告訴他,“阿七,這些年,我好想你,你今日要好好伺候我。”
“……”
反正,沈雋嘴上說著不要,身體還是很誠實的。
他以前,就已經被鳳陽什麼都教會了,現在雖然時隔多年不熟練,卻也是記得的。
雖然沈雋不願意提起那件傷心事,可最後還是忍不住問了,“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鳳陽早就沒了力氣,還迷迷糊糊的反問他,“什麼?”
是孩子的事,當初,沈雋根本就不知道,鳳陽那時候已經懷有身孕,他還奇怪鳳陽為什麼會突然提起要成親的事情,現在想來才知道,原來她是想要孩子名正言順。
她都願意為他生孩子,又怎麼可能為了跟他撇清關係,要殺他滅口呢?
鳳陽早就已經走出了來,現在也隻是風輕雲淡的一笑,“本來我是想成親的時候再告訴你,給你一個驚喜……我也沒想到會那樣。”
想到這裡,鳳陽也很是內疚自責,“你若是懷恨在心,我也不會怪你,你就算永遠對我不理不睬,我也不在意,隻要能與你在一起,就已經心滿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