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一月五次“萬姓交易”的日子,大相國寺就變成了一個熱鬨非凡的所在。
明遠與蘇軾一道,來到大相國寺附近,就已覺得眼不夠看。隻見山門前後,多是售賣飛禽貓狗,珍禽異獸,再往內走,便是日常雜貨。
進入寺院庭中,在此售賣貨品的小販各顯神通,有的架起帳幔,有的支起棚屋,貨品也越發五花八門,從家居陳設到時鮮瓜果,幾乎是應有儘有。
明遠對這裡的“萬姓交易”十分感興趣,左顧右盼,還沒忘了去一旁王道人蜜餞攤上包了好幾種蜜餞,然後跑回來塞到蘇軾袖中:“子瞻公,嘗嘗!”
蘇軾不像明遠那樣孩子氣,但他本人確實是個嘴饞的,原本想要矜持一下,但到底還是接過了蜜餞,送了一塊到口中,頓時開始眉飛色舞。
酸酸甜甜的,真好吃!
攤位從院門處一直延伸至大佛殿前。
相國寺大佛殿左右回廊上,是各寺院的師姑們售賣各種針織品的地方,從男子用的領巾抹額襆頭,到女性佩戴的花、冠、披帛……隻要有人穿戴,這裡就有人做了出售。
蘇軾對此不感興趣,直接越過了大佛殿回廊,到資聖門一帶去等候。倒是明遠仔仔細細地看了一圈,結果因為相貌生得太好而被人圍觀,甚至還被送了兩朵精致的絹花,簪在帽上,才美滋滋地出來,與蘇軾會合。
這時蘇軾已經在資聖門前轉了好一圈了。這一帶文化氣息濃鬱,大多是售賣各種書籍和古玩字畫的,還有一兩家著名的筆墨鋪子在此擺攤。
蘇軾看好了兩挺新墨,隻是問了價格之後還是覺得昂貴,將墨錠托在手中反複摩挲,還是沒舍得買。
“子瞻公,準備好了嗎?”
明遠跑過來問蘇軾。
蘇軾卻搖著頭說:“這裡萬姓交易的攤位也是要事先下定的……”
而且攤位費不菲。蘇軾早年還未中進士的時候在京中備考,曾經動過念頭到相國寺擺攤賣字,但是一問攤位費,便立馬走人——不是他能夠消費得起的。
誰知明遠回身一指,蘇軾一回頭,看見資聖門前最好的位置此刻正空著。明遠雇來的挑夫正在將用箱籠盛放的書籍擱在那個空出來的攤位上。
向華正七手八腳地帶著蘇軾的書童一道,架起一張書案,在上麵鋪上毛氈,放上筆墨紙硯。
在那個攤位後麵,兩名挑夫支起高而細長的招幌,上麵寫著:“眉州蘇氏唯一指定正版刻印文集”,旁邊是一行小字,“購書即送蘇眉公親筆手書典藏版”。
那邊向華在筆洗中灌滿了清水,蘇家的小童已經準備動手磨墨。
蘇軾當場驚呆。
原來,明遠在這裡早早訂下了一個攤位,專門準備著,由蘇軾親筆題寫文字,贈與購書者。
可是,這樣真的行嗎?
蘇軾站在攤位旁,望著來回走動的人群。的確有人抬頭看看支起的招幌,然後念了念“眉州蘇氏”,然後將目光地從攤位上移開。
蘇軾知道在京中自己的文名已不如早年。
回想嘉祐元年他剛剛高中進士,因有良師益友歐陽修、梅堯臣等人在,蘇軾名動汴京,一有新作,便會傳遍京師。然而母喪噩耗傳來,父子三人隻得回鄉奔喪。待得母孝守完,他便是外出鳳翔任官,剛剛任滿返京,又逢父喪……
如今他再度返京,師友們卻多因王安石推行新法,紛紛外出。京中已物是人非。
蘇軾一時恍惚,竟不知僅憑借“眉州蘇氏”這幾個字,是否真的能將刊印的書籍賣出去……
明遠那邊卻大呼小叫地跑來,手中舉著一挺墨,大聲道:“子瞻公,子瞻公,您看我淘到了什麼?”
“啊——”
蘇軾一見,頓時也啞了聲音。
明遠手中一挺墨,黝黑如炭,表麵光澤如玉,中間寬闊,兩頭尖細。用手去觸摸劍脊,唯覺得堅硬鋒銳,甚至能夠做裁紙刀。仔細看那墨的紋理如犀,用指輕彈,發出極其清脆的嗡嗡聲。
“這是……廷珪墨。”
蘇軾仔細辨過,終於確認,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南唐李廷珪墨。
李廷珪墨明遠也聽說過,他在本時空拍賣會上曾經拍到一款清代仿李廷珪墨,拍出的價格接近五十萬。僅僅是仿李廷珪的工藝,製出的墨錠就能賣到五十萬之巨。正品可想而知。
蘇軾手中托著那枚廷珪墨,激動得胡子亂翹:“這……這真的是廷珪墨?此墨一料用珍珠三兩,玉屑一兩,搗萬杵而成,故久而剛堅不壞……”
這樣一挺墨,市價起碼要萬金——也就是100貫往上。
100貫,夠一戶中等人家舒舒服服地過上一年了。
明遠卻將那挺墨取來,遞給蘇軾身邊的小童:“來,為子瞻公研墨。”
蘇軾一聽,頓時跳將起來:“不可,萬萬不可!”
蘇軾愛墨成癡,自己收藏的好墨不下數百錠。但此刻情況卻有點兒不大一樣,這錠廷珪墨卻不是他的。
明遠堅持,要蘇軾的書童為主人研了這挺廷珪墨。
他還振振有詞,說:“既知是好墨,為何又藏而不用呢?難道一定要等到將來墨身上金泥模糊,泯然眾墨之間的那一日嗎?”
“再者,子瞻公,墨與紙筆一樣,都是保留思想與才華的工具,墨有價而墨寶無價,您為何不將這有價的墨,變成無價的墨寶,並讓專程來此購置正版書籍的書友們,有機會一睹您的墨寶,將之收藏呢?”
其實明遠這番話說得頗為強詞奪理。廷珪墨就算是天長日久,表麵金泥脫落,也還是廷珪墨,完全可以交由子孫收藏,隻要說明即可。
但是他所說的,墨隻是工具,天生該用於記錄思想,卻是說到了蘇軾的心裡。
蘇軾天性中最灑脫不願受拘束的那一麵頓時又顯露無疑。他衝明遠拱一拱手,謝過明遠美意,當即一揮手,讓那小童研墨。
消息立即傳遍了大相國寺。不少人慕名擠到資聖門外的攤位跟前,圍觀蘇軾使用價值萬金的廷珪墨。
更有一人,表情激動,撥開人群就衝到蘇軾麵前,呆呆地望著小童手中的廷珪墨,突然一抖衣衫,拱手就朝那挺墨拜了下去,口中說道:“潘穀瞻仰先賢。”
“原來是潘穀。”
“啊,是他,他如今可算是汴京城裡技藝最精湛的墨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