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潘穀在這一挺墨麵前也要行禮……”
眾人的議論透露了來人的身份,明遠在旁聽著暗暗點頭——
他依稀記得潘穀是蘇軾的朋友,蘇軾甚至為潘穀製的墨寫過詩。隻是不知道潘穀是不是就是這樣,與蘇軾在相國寺裡相識的。
他再看向蘇軾,隻見蘇軾待小童研出一汪純淨的墨汁,立即提筆,隨意在麵前的宣紙上遝了兩筆。那廷珪墨磨出的墨汁果然純淨濃黑。
明遠頓時想起:蘇軾寫字,用墨偏飽,曾被後世的趙孟頫嘲笑為“墨豬”,可見其字體“肥美”。如今蘇軾得了這一挺廷珪墨,下筆更是飽滿,有如神助。而那墨色黝黑淳厚,想必可以保存多年,絕不會褪去。
他越想越覺得劃算:廷珪墨雖然珍貴,畢竟隻是一件死物。但是墨到了“蘇黃米蔡”中的蘇軾手裡,卻能留下無數傳世墨寶。
就好比,那一挺廷珪墨,留到後世可以拍出一百萬元的高價。但若是蘇軾把這一挺墨都寫成書畫作品,那已不是能用百萬遠來計價,而是曆代書法的瑰寶了。
於是他開口幫蘇軾吆喝:“蘇子瞻公在此,這是他本人親著的蘇氏文集,買者能得蘇公墨寶一副,扉頁也有蘇公的親筆簽名。”
“這可是傳世之作哦。”
明遠臉上掛著“誠不我欺”的笑容,他少年人聲音清亮,圍在這小小攤位跟前的人們聽得一清二楚。
立即有人響應:“原來是眉州文豪蘇氏的文集,的確值得收藏。我要一套。”
向華那邊,就立即扶著書頁舉至蘇軾麵前,請他在扉頁上題字。
“您儘可以放心,這套書的印版是某親自審過,應無錯漏。”
蘇軾題過字,將書雙手奉上。
對方得了蘇軾親筆題字的書籍,一時也笑逐顏開,連聲稱謝,捧著書去了。
蘇軾親手賣出了第一套他們父子三人合著的文集,輕輕舒出一口氣。
明遠在旁繼續幫忙吆喝:“各位,走過路過不要錯過,這一套書的刻版是蘇公親自確認,不像其他無良書坊私下刻印,難免錯漏百出。這是蘇公本人,唯一授權刻印的‘正版書’。”
在資聖門附近閒逛的大多是文化人,其中不少人都有因為貪圖便宜,而買下那錯誤百出的“盜印”書。此刻聽明遠這麼說,當即紛紛拍手喊好。有些人甚至出聲應和:“是,原該有個‘正版’與‘盜印’之分。”
明遠繼續指著蘇軾身後的招幌大聲說:“各位,且看,有這招幌的,才是蘇公唯一指定銷售正版書的地點,日後大家為蘇公捧場,可不要認錯了哦!”
很顯然,這個時空人們已經漸漸有了些對“品牌”的認識,買東西知道認招牌、標記,不少人聞言便也點頭記下:“知道了,眉州蘇公的文集該到這裡買才是。”
明遠又說:“今日購買蘇公的文集,可以獲得著者本人的親筆題詞。蘇公的書法,再加上號稱‘墨中金玉’的廷珪墨,這一整套下來,絕對是‘典藏版’,絕對值得收藏……”
在他大力推銷之下,麵前圍得裡三層外三層的人們大多激動起來,紛紛求購。
年輕的向華和蘇軾的書童頓時沒法兒應付了。
但是明遠身邊還有史尚在,立即維持起了秩序。攤位跟前一手交錢,一手交付文集。拿到文集的人便到另一邊排隊,捧著紙張精良,泛著油墨香氣的文集,等候蘇軾為他們所購的書冊簽上大名。
挑夫們挑來的所有書籍,在小半個時辰內竟奇跡般地都賣完了。
但是蘇軾的簽名還未簽完。
蘇軾簽到手臂微酸,再看看麵前不短的隊伍,忍不住回頭看了明遠一眼。
明遠笑嘻嘻地:“蘇公,這乃是‘甜蜜的煩惱’啊。”
蘇軾聽見,一想也對,忍不住仰天哈哈一聲笑,繼續低頭去簽名,同時用很低很低的聲音隨口許願:“願某之文,能藏於神州之地,千家萬戶。”
蘇軾原本隻是自言自語,但被身邊明遠聽見了。
原本興高采烈的明遠突然怔住,瞬間隻覺得似乎有什麼被哽在那裡,吐也吐不出,說也說不明白——
這是因為明遠突然想起:蘇軾的書,曾經一度被朝廷嚴禁,毀版禁印之外,甚至不允許持有或者攜帶。
他久久地立在那裡,呆呆地望著蘇軾的背影,眼看著這個略帶孩子氣的中年男人,像後世的明星作家一樣,在認認真真地為購買文集的士子們簽名。
一團喜氣正從蘇軾周身透出來,也多少帶著幾分輕鬆——這一批文集一次性賣完,蘇家的經濟狀況,應當也可以大大的改善一番了。
明遠頓時想起蔡京,那個長身玉立,長相俊美,態度親和,看人的眼神卻總是透著幾分不對勁的年輕人,忍不住輕輕地哼了一聲。
那個人,明明氣質出塵,儀表堂堂,為什麼一旦手中掌握了權力,就會變成那樣一個遺臭萬年的奸臣權相?
一時間他甚至在想,要不要想個辦法,讓蔡京仕途受挫,無法做官,或者乾脆將那家夥給……
然而他看看蘇軾的背影,便想起:這位東坡先生即使是對於盜印書籍的商人,還念著不能“不教而誅”。如果他因為蔡京根本還沒有做過的事,就先行審判,這好像……也不大對。
但或許可以接近蔡京,影響蔡京,改變他行事的方法——把他帶溝裡去。
讓蔡京從此執迷於書法繪畫,成為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再讓蔡京與蘇軾交好,成為親密無間的朋友。
明遠心裡一喜,覺得自己想出了一個絕妙的方法。
“小遠!”
遠處卻有人招呼他。
不是彆人,而是種建中。
早先明遠告訴過種建中,傍晚要來大相國寺“練攤”。種建中也說了要來捧場,卻沒想到來得如此之晚。
但一看種建中頭臉和身上穿著的官袍,明遠馬上就明白了。
這回種建中不知又在軍器監裡搗騰了什麼,整個人灰頭土臉的。
他顯然在過來之前認認真真地洗了一把臉,但是洗過的臉和沒仔細洗過的脖子、耳朵根等處相比,色差過於明顯。
明遠差點兒大笑出聲,便囑咐史尚幫助蘇軾處理完剩下的“簽名要求”,自己上前,一拽種建中的胳膊,說:“種師兄,我們去‘香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