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搖著頭歎息道。
他一回頭,同時看到秦觀與明遠兩對關切的眼眸正殷切望著自己。
蘇軾頓時覺得心中舒暢了些,露出苦笑:“都是因為公事……卻連累兩位小友為某憂心。”
秦觀聽說是公事,便不敢再說什麼。明遠卻對蘇軾道:“蘇公不妨說說,我等就算是幫不上什麼忙,蘇公這一說出口,也算是一種開解。”
傾訴是緩解憂憤情緒的一種好辦法——明遠:彆問我是怎麼知道的。
蘇軾頓時笑道:“還是遠之仗義。”
於是他將心中的煩惱一一說來。
原來,竟還是有關新法推行的事。
先是募役法。
王安石為了充裕國庫,推出了“募役法”,又稱“免役法”,也就是讓需要輪流服勞役的平民可以交上一份“免役錢”,免除服勞役。
此法推出的時候在朝堂上鬨得沸沸揚揚,但是最後實際推行時卻沒有遇到那麼大的阻力。
這主要是因為,有錢人隻要交上一份免役錢,就可以免除繁重的勞役,自是樂意去交。而出不起免役錢的貧民,原本就要服勞役,現在的情況卻並不比以前更糟糕。
隻是,想想此事的公平性,就不免讓蘇軾唏噓。
“富人可以交錢免役,而窮人卻無法逃避此等重役,某觀此法,真是何其不公也。”
明遠的想法卻不完全一樣:“此法從公平性上來說確實欠妥。但是國家拿到了富人所繳納的免役錢,反過來可以以市場價格雇傭平民百姓,讓他們付出的勞力能夠得到報償。這實際是將一部分富人繳納的免役錢,讓窮人以勞力換取。是將財富在貧富之間轉移的一種做法。”
蘇軾頭一回聽見有人如此解釋“募役法”,有點犯傻。
“隻是公平性上確實欠妥。依我看,富人所繳納的免役錢,應當超出同等工作量雇工工錢更多些;而且越是富戶,應繳的免役錢就應當越多。”
如果能把累進稅率搬到宋代來就更好了——掙得越多的人繳稅越多,而不是現在這樣,隻憑借名下土地田畝的數量收稅,不少富人還能通過各種各樣的渠道免繳稅金。
當然了,明遠希望引進累進稅率也有一份私心:如果他自己也能多繳一些稅金,會讓他的花錢大業也更輕鬆一點。
蘇軾一凜,將眼光轉過來,問明遠:“依遠之之意,‘募役法’如果加以完善,其實也大有可為?”
明遠點頭:“是的。”
秦觀在一旁早已聽得傻眼,此時此刻,他心中突然生出一個念頭:不止是“文學社”,我還應該追隨明遠,去學習那個……經濟學?對!經濟學!
蘇軾努力思考了半天,始終沒能繞過這個彎子,但是剛才那般煩惱與苦悶已經暫時都拋在腦後了。
他像是獲得了一線希望似的望向明遠,道:“遠之,那些還不了‘青苗錢’的小民應當怎麼辦?”
明遠:……啥?青苗法?
——他隻知道,青苗法在陝西推行得頗為順利,他完全不清楚此法的弊端竟會如此嚴重。
蘇軾也知明遠不了解,便將青苗法在杭州一帶推行的流弊細細講給他和秦觀聽。
原來,當初兩浙路推行青苗法時,便不像陝西路那時那樣,百姓得到足夠的信息,能了解青苗法的本質。
杭州一帶,官員在推行青苗法時為了自己的政績,多有“強迫推銷”,或者在明知百姓並無還款能力的情況下,“忽悠”百姓借青苗貸。
現如今,正好到了百姓還不出“青苗錢”的時候。按照“青苗法”,無法還錢,官府便需將這些百姓逮捕、追償、追保,甚至還有拷打、枷號之事。
蘇軾這幾天裡,就每天都在麵對這些人間慘劇。
他早年曾激烈反對青苗法的推行,如今卻不得不親手再將枷鎖套上受此法所害的百姓頸中。蘇軾內心的痛苦可想而知。
明遠則緊緊地皺起了眉頭。
這是他完全始料未及的。
明遠曾經就“青苗法”做過不少實事,也曾經直接給王安石寫信,細細陳述此法的弊端。但是卻沒有想到,這項法令的一切弊端,在兩浙路幾乎被徹底放大,造成了無數人的痛苦。
“他們……這些百姓,所欠的,大概有多少錢?”
明遠猶猶豫豫地問。
他要阻止自己犯“聖父”病,如果他資助這些無法還錢的百姓,絕對是“違規花錢”,於整個計劃並無益處。
蘇軾卻像是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樣,連聲道:“不多,不多!多是末等戶,所借的大多隻有一兩貫,加上利息和互保的錢,也不過三四貫而已……”
明遠頓時垂下了腦袋,伸出手抱著頭,幾乎連呼吸都亂了:造孽啊……隻為了一兩貫,就把人逼成這樣。
此刻與蘇軾一番對話,是明遠自進入這個時空以來,第一次對這個時空裡底層平民的痛苦與困窘獲得清醒而直觀的認識。
一兩貫錢,他或許眼都不眨,隨手便揮霍出去了。
但是這世上還有另一群人,因為一兩貫錢的債務,被官府責打、上刑……
可以確定的是,王安石在設計“青苗法”的時候,絕對無此初衷,也斷然無法預見這樣的後果……
這究竟是哪裡出錯了?
蘇軾見到明遠的模樣,頓時覺得有門,連忙道:“遠之,我知你家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但俗語說得好,‘救急不救貧’,若是能幫這些百姓度過這個難關……”
明遠抱著頭思考了良久,才抬起頭,將眼光向蘇軾轉過來。
“蘇公,正好,這件事我需要您的鼎力幫忙。”
蘇軾幾乎立刻伸手去挽袖子:“遠之,要幫什麼忙,請儘管吩咐!”
明遠很鄭重地說:“我要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