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揚入京,無論對於蕭揚自己,還是對於明遠,都是一場極其重要的考驗。
此前明遠對蕭揚著意培養,帶他去看大宋南方的山川風物,又為蕭揚指點貨殖之術,告訴他一個國家是建立在何等基礎之上——這些從來都不是無的放矢。
萬一……萬一遼國的國運因為其太子的逃出生天而改變,萬一蕭揚恢複身份,重新成為“耶律浚”,明遠需要蕭揚至少要成為一個對大宋沒有敵意的國君。
這一點能否真正實現,明遠自己心裡也不清楚。
但是遼國太子對宋遼兩國都極其重要,這一點兩國國君也都非常清楚:隻是他們都不知道這位流亡的太子此刻身在何處。
所幸蕭揚身上已經基本看不到任何屬於遼人的特征了。
他的發式早就與宋人一模一樣,穿衣也早就習慣了右衽。
他說話時已經帶上了南邊的口音,甚至能用南方的市井俚語與人吵架鬥嘴,絲毫不處下風。
精明時蕭揚極其精明,他擅長在大食數字的輔助下進行心算,幾個數字擺在他麵前,蕭揚隻要瞟一眼,就知道它們加減乘除之後的結果。
世人都隻知道蕭揚是明遠的遠房表弟,俗話說,一表三千裡,時下裡這種拐裡拐彎的親戚關係可太常見了。
無人會把蕭揚與那名失蹤已久的遼國太子聯係起來。
而蕭揚進京之後,也表現得很活躍——從站在汴河中的船板上,以腳停住一枚蹴鞠的那一刻起。
蕭揚向來喜愛蹴鞠。這一點上他不大像史尚。
史尚捶丸玩得很好,幾乎是一點就透。
明遠因為日日要到金融司點卯打卡上下班,就將捶丸俱樂部交給了史尚。史尚掌管著捶丸俱樂部裡的所有人脈,一如既往地長袖善舞、麵麵俱到。
而蕭揚加入了一個業餘蹴鞠隊,開始參加汴京城的蹴鞠聯賽。
如今汴京城中的蹴鞠聯賽,比在杭州時還要有聲勢。
人們的興趣似乎一眨眼間就從原本花拳繡腿的蹴鞠“表演”,轉向了這種懸念疊起、對抗性極強的蹴鞠“比賽”。
熱愛蹴鞠的人們也在頃刻之間就熟悉了嶄新的規則,坊間迅速湧現不少蹴鞠高手,組成聯隊,相約比賽,漸成氣候。汴京城中便自然而然形成了蹴鞠聯合會,組織起轟轟烈烈的蹴鞠聯賽。
與在杭州一樣,汴京城中的蹴鞠比賽往往在各家瓦子的專門場地舉行。由於與各家瓦子訂立契約的球隊不同,這些場地也自然而然成為某些球隊的“主場”,相應便也有了“客場”。
這些比賽吸引了大批追求緊張刺激的汴京市民前往觀看,他們很快開始特彆青睞或者狂熱追捧一支或幾支球隊,成為這些球隊的“球迷”,或者是某些球員的“人迷”。
《汴梁日報》順應形勢,在報上專門做了一個“蹴鞠專版”,推廣各支參加聯賽的球隊,介紹球員,點評比賽。
而商界也幾乎同一時間敏銳察覺到了“蹴鞠聯賽”帶來的巨大吸引力。無數生意主動找上門,想要借助蹴鞠發財。
於是,坊間很快就出現了為球隊球員和球迷專門定製的服飾、旌旗,繪有球隊標記的紙張被貼在飲子或者是食盒上到處販賣。
後來商家們開始嘗試用自己生意的名字和品牌為蹴鞠隊伍冠名,城中頓時出現了諸如“豐樂蹴鞠隊”或者“川西蹴鞠隊”之類的名號。
針對蹴鞠聯賽比賽結果的“關撲”屢禁不止,開封府最後乾脆請了特旨,將這種“關撲”臨時放開——同時宣布開封府將從中抽取高額稅金。
誰知這種“放開”反而讓開封百姓終於冷靜了些,再出手關撲時,稍許有了些分寸。
蕭揚加入的那支蹴鞠隊,是一支業餘隊,也就是說,隊內的蹴鞠手白日裡都會忙著自己的營生,隻有到了傍晚,才會開始訓練與比賽。
這正適合蕭揚——他白天需要幫助明遠料理一些俗務。
而這支蹴鞠隊雖然球員業餘,踢起比賽卻一點兒也不“業餘”,是能夠殺進季後賽,與其他球隊兩兩捉對廝殺的奪冠熱門之一。
它的“主場”就在朱家橋瓦子附近,因此當蕭揚邀請時,明遠欣然應允——明遠本就是個愛看各種熱鬨的小郎君,蕭揚所在的蹴鞠隊對陣豐樂蹴鞠隊,這種大場麵明遠不可能錯過。
唯一可惜的是,蘇軾一行已經啟程前往密州,沒法兒邀請這位熱愛蹴鞠的大文豪一起觀看。
到了蹴鞠比賽舉行那一晚,明遠早早就趕到了蹴鞠場外側的觀眾席上。
這裡一帶早已旌旗飄飄,彩樓歡門高高築起,場地周圍聚攏了不少蕭揚那支蹴鞠隊的支持者們。
天氣炎熱,明遠趕緊叫了一盞清涼的飲子,又往自己身上灑了一點史尚帶回來的“除蚊菊”藥水,在場邊長長的看台上坐定了,就等比賽開始。
少時,有一人踱著方步來到他身邊,一提身上穿著的青袍,身形瀟灑,緩緩坐下。
明遠抬眼一瞅,竟然是蔡京。
他立即感到渾身不適,站起身,馬上就想走。
誰知蔡京卻苦笑著一攤雙手,示意自己全無惡意。然後他指指蹴鞠場側明亮的燈火,又指指自己,搖搖頭。
明遠看了這啞劇般的一出,心中大概明白:蔡京的意思是,現場這麼多人,燈火又如此明亮,他不可能對明遠有任何冒犯的舉動。所以明遠實在不需避開。
“算你識相!”
明遠心中暗道。
他又重新坐了下來,坐得離蔡京不遠也不近。
他們中間,隔了能容一個人的座位。
不多時便有一名汴京尋常觀球少年,捧著飲子,在明遠與蔡京之間坐下。
明遠輕輕地舒了一口氣。
誰知片刻後,隔開兩人的那名少年似一枚被發射出的石彈似的,一躍而起,灰溜溜地走了。
明遠偷瞄蔡京,見對方正得意地咂著口中的葦管。
在此之後,直到比賽開始,都沒有人敢靠近明遠和蔡京坐下,更加沒有人敢於坐在他們兩人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