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堅持要陪著明遠和種建中一起來見蕭揚——甚至指天發誓,如果蕭揚當真不願意返歸故土,那麼他也不會強人所難,他會老老實實地向京中天子與宰執們稟告:自己弄錯了消息源,遼國太子之事隻是子虛烏有,一切責任他來扛下。
明遠見蔡京又是賭咒,又是發誓的,終於還是點了頭,帶蔡京一起去見蕭揚。
蕭揚甫一聽見明遠向他提起遼主,非常驚訝。
他甚至有一瞬間的茫然,隨即就是“暴擊”——仿佛是那些很遙遠很遙遠的記憶,突然跳起來攻擊他。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明遠,雙眼緩緩眯起,眼中有奇異的光。
這一刻,在明遠看來,他像是一直被人豢養著的狼,突然被一場意外喚起了野性。
“原來……原來……他也是會死的。”
聽見遼主病危的確實消息,蕭揚趕緊低下頭,嘴唇顫抖,低低地說著,聲音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而明遠不顧蔡京的眼神勸阻,將魏王耶律乙辛打算用燕雲十六州來換蕭揚的事也一口氣儘數說出來。
蕭揚頓時慘笑:“用燕雲十六州來交換我一人,耶律乙辛肯付出的代價還真不小啊!”
隨即他背著雙手,在屋內走來走去,顯得煩躁不安。
明遠猜不出蕭揚會作何反應,偶爾會看一眼蔡京,看見對方得意洋洋的眼神,便會厭惡地轉過臉去。
而種建中的表現卻始終如一,他就像是鷹隼一般,一對視線靜靜盯著蕭揚的一舉一動,沒有任何轉移——那畢竟是敵國太子,是未來的遼主啊。
就在這時,蕭揚突然轉身,道:“我同意了!”
蔡京在片刻間露出狂喜,隨即他肅容整衣下拜,道:“河北西路察訪副使蔡京,拜見大遼太子殿下。”
在一旁的明遠卻傻了眼:真的答應了?
他突然著急起來:“蕭揚哥,我隻是覺得按人之常情有必要把這消息告訴你,不是要把你……”
不是要把你送回遼國的意思。
“你看看你現在,你有什麼?你憑什麼回遼國去?”
遼國上京,耶律乙辛已經經營了數載,該控製住的想必都已經控製住了。
而蕭揚手中一無兵將,二無人脈,現在回遼國是做什麼,是送死嗎?
“遠哥,你問我有什麼……最近這幾年,我有了眼界,和不同的心境。”
明遠一時語塞。
當初收留蕭揚,是想要把他帶離遼室內鬥的漩渦,不是現在讓他再一頭紮回去。
但這段經曆確實改變了蕭揚,令他成為不一樣的人。
“遠哥,”
蕭揚極其平靜地看著明遠跳腳,“你在京城裡,見到你那麼多年未見的父親大人,你心中當時是何感受?”
此刻的蕭揚,嘴角抹著一抹諷刺的笑容,隨即這笑容又轉為苦澀的同情。
明遠在京中與父親明高義相認之事,蕭揚是親曆,種建中曾經從明遠這裡聽說,唯有蔡京是第一次聽聞,驚訝地“哦”了一聲,然後才轉向明遠:
“遠之,恭喜,恭喜!”
明遠卻差點兒脫口而出:不是,假的!他對明爹沒有半點孺慕之情,這隻是一個身份,一個任務,所以他看待明高義更像是冷眼的旁觀者,他無法體會正常父子之間的那些,孺慕與期望,失望與怨恨。
但這是他最大的秘密,他不能告訴任何人——其他人估計也無法接收到這個信息。
“蔡副使,”
蕭揚——現在該稱為耶律浚了,驕傲地揚起下巴,轉向蔡京。
“既然我父——”
蕭揚說到這裡卡了一下。
父親,多麼慈悲,卻又多麼令人畏懼的稱呼啊!
蕭揚決定換個更可怕的試試——
“……我父皇有旨意召我回京,那麼貴使應當知道該如何安排?”
蔡京聽到這裡,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羨慕與嫉妒。他當初在明遠麵前說起趙家人的時候就是這樣,認為父係血緣不足以決定一個人的成就,可偏偏這個世道便是這樣,僅憑他一人,無力改變。
但眼下這份突如其來的父係血緣,卻能給他帶來加官進爵與功成名就。
蔡京直接忽視掉耶律浚的傲慢,異常恭敬地應了一聲:
“這是自然!”
*
汴京官場震動。
大遼太子微服出訪宋境,即將進入汴京——
但這“微服出訪”是怎麼回事,恐怕全天下都知道。
當年大遼皇後蕭觀音被誣身死,太子遭到權臣迫害逃離國境。
如今遼主病重,快要不行了,這才想起要將太子找回,好讓自己的血脈延續對那片北方國土的統治。
遼國宮廷內上演的這出狗血劇頓時成了汴京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說起當初拿起宮廷事變,人人都說得惟妙惟肖,仿佛親見。
但是,如今大宋卻要將人送回遼國——
“這該算是我們大宋扶植起來的遼國皇帝吧?”
“那以後遼國皇帝還不乖乖地聽咱們官家的話?”
“是呀,咱們官家以後讓遼主繳歲幣納貢,遼主肯定不敢不聽……”
市井裡的言論很樂觀,樂觀而且天真。
明遠此刻卻正與種建中一道,護送“遼使”一行,由京兆府返回汴京。
此刻種建中已經率兩個指揮的騎軍,一路相送,將這一行人送至陝西路的邊界。在這裡,他受職權範圍約束,不能再向前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