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遠正低頭抱著手爐悄悄取暖,隻聽章惇用極低的聲音在他身旁指出:“天子認為最壞的結果就是眼下這個——”
明遠苦笑一聲,心想:是呀。從大宋天子的角度看,這一趟送耶律浚回上京,既沒有得到某些人承諾的燕雲,老對手遼國那裡又由一名年富力強的新君登基,替換掉了終日遊冶、無心國事的老皇帝。
唯一值得稱道的是,這名新君對大宋敵意不重,而且他剛剛登基,諸事未定,想必騰不出手與大宋為敵。
可是,坐在大宋皇宮之中的天子趙頊,又怎會知道當日遼主金帳裡,發生了怎樣驚心動魄的故事,背後又藏了多少針對宋國的算計……
在當日那種情況下,明遠自認為自己已經做到了最好,畢竟他無法將耶律浚完全當成一個陌生人,一個政治人物。
甚至他做出的決定,也不完全是政治的,隻不過是儘量往他期望的方向略靠了靠罷了。
最壞的結果……
原來這就是天子對他此次遼國之行的評價。
心中冷笑一陣之後,明遠轉臉凝視前方,不打算理會章惇。
他做一切事都是出於本心,絕不會為了迎合或是討好某個天子而更改自己的決定。
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忽聽身邊一個溫和的聲音傳來:“年輕人,做得不錯。”
——咦?
明遠連忙抬眼,悄悄地看了看:原本站在他身邊的章惇,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得人影不見。
現在他身邊又多了一名身穿紫袍、佩金魚袋的官員,身材不高,其貌不揚。明遠曾經在長慶樓上見過這位得勝還朝——正是在熙河路立下殊功的樞密副使王韶。
王韶說完這句話之後,甚至沒有向明遠這邊轉過臉,隻是默默地站了一會兒,便抬腳走人了。
但明遠的心情在是一瞬間轉好。他終於確定了自己的行動已經得到了朝中有識之士的認可。
至於章惇——明遠現在想起來:章惇剛才也沒有對他進行指責,隻是向他透露了天子的心意,算是好心提點,免得他少時上殿,不知該如何奏對……
*
事實證明,趙頊沒有什麼興趣見明遠。
天子隻命呂大忠一人奏對。一個時辰之後,呂大忠從勤政殿中出來,臉色黯淡,衝明遠微微搖了搖頭,眼光中俱是歎息。
但明遠的心情已經好了起來,而且因為有1127在,他也沒有被凍著。
從皇城中出來,與呂大忠告彆,明遠沒有直接返回汴京城中的自家住所,而是前往蔡卞家中,去探視蔡京。
蔡卞告訴明遠:蔡京受傷的這三個月以來,吃喝起居,已經如常人一樣,但就是記憶受損,完全想不起自己也是曾經中過進士,受天子器重的朝臣。
“看起來,家兄的仕途,應當是到此為止了。”
蔡卞惋惜地歎了一口氣。當年科舉雖然是蔡卞名次高,但是在官場上,明顯是蔡京更加遊刃有餘。
蔡京因為救耶律浚而受傷,沒有給蔡家帶來半點好處,還把蔡京自己的前程全都給折了進去,得不償失。蔡京若是還有記憶,估計會直接把自己氣死。
明遠隻有安慰蔡卞:“元度不必太擔心,令兄吉人自有天相……”
或許蔡京能夠這樣安安靜靜地度過餘生,就能算是“吉人自有天相”了吧。
“元度,令兄這邊,日常用度可還支持得了?小弟今日倒是隨身帶了些阿堵物……”
明遠剛開了個頭,蔡卞連忙雙手亂搖:“不不不,遠之兄千萬彆破費。家兄這邊……好著呢!”
——好著呢?
明遠一頭霧水地被蔡卞帶入蔡京的屋子,隻見上次見到照料蔡京的那兩名侍女,一個正在往毛氈上重新鋪上大幅的生宣,另一個則捧了一方好硯正細細研墨——她手中的墨錠一看就是好墨,如果明遠認得不錯,應當是出自潘穀之手。
蔡京的條桌旁,應當是他剛剛寫出的一張帖子,紙上墨跡淋漓,筆意縱橫。明遠不是外行,自然能看得出那是一幅好字,甚至比之蔡京以前,還要進益十分。
什麼……原來蔡京竟能以書法為生了?
明遠眨著眼睛,著實沒想到事情會朝這個方向轉變。
蔡卞也在一旁解釋:果然如此,蔡京雖然摔壞了腦袋,無法再入朝為官,但是近來他的字卻聲名鵲起,不少人願意以重金換取一幅蔡京的真跡。
所以,雖然蔡京不能再在仕途上追求功名利祿,但是卻能在藝術的道路上繼續走下去。
一個奸臣……在成為奸臣之前,就先轉行當上了藝術家?!
這時蔡京聽見門口的動靜,一抬頭,見是弟弟和明遠,當即喜孜孜地道:“元度,遠之……快來看看,我這幅字寫得如何?”
明遠:……
他離開蔡家的時候,忽然生出些動力,腳步加快。
世事變幻,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天意,他隻需要儘到自己最大的努力,將結果交給上天。
這日之後,明遠頻繁拜見章惇與王韶,並送急信往江寧,請王雱將他對宋遼兩國局勢的觀點轉述給王安石知道。
最終,明遠為自己爭取到了陛見的機會,向官家趙頊當麵陳述。
於是,當來年四月,耶律浚在遼國上京舉行聲勢浩大的登基大典時,大宋派出的使團正使,姓明名遠。,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