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瀕死的刹那,崔玄同看著陸遲明,不知為何,想起的卻是他小時候的樣子。
年幼的孩子獨自背著一柄劍,從蜀山腳下一步一步走上來,沒有借助任何靈器與法術,隻是憑著自己的雙腳,慢慢的、穩穩的走了上來。明明還是在父母身邊撒嬌耍賴的年紀,他卻有一種大人也很少有的沉穩。就算是走到了終點,他也沒有什麼特彆的表示,隻是背著手,安安靜靜的在那裡等待著。
崔玄同見他那樣,有些好奇,便捏了一個幻化的法訣,假作成一個掃地的老侍從,去問他在看什麼。
“我在聽風。”年幼的陸遲明是這樣回答他的。
“哦?”崔玄同聽了這個答案,倒是真的有幾分好奇了,“你聽出來了什麼?會下雨,還是彆的什麼消息?”
他反倒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一定要從風裡聽出什麼來才可以聽風嗎?我隻是想聽聽風的聲音。”
穿過山穀,穿過林葉,穿過千家萬戶,方才到了他眼前的風。
陸遲明隻是想聽一聽那道風的聲音罷了。
那時的崔玄同,難得在一個還不到他腰那麼高的小孩麵前啞口無言。他看著這個孩子,雖然還不知道對方是誰,卻也有種感覺——此子日後必成大器。
因為,他生存的方式太過純粹了。
“你叫什麼?”他問他。
“陸遲明。”小小的孩子抱著幾乎有他一人高的劍,恭恭敬敬地向他拱了拱手,“家父乃是空桑陸琿,見過劍閣閣主。”
“你怎麼認出我的?”
崔玄同彎下腰來看他,帶著三分探詢,七分打趣。
“你的劍告訴我的。”
年幼的孩子抬起一張嚴肅的小臉,一板一眼的告訴他。
“你的劍氣很強,是我到現在為止遇到的人裡最強的,所以我知道你是劍閣閣主。”
“比你爹還強嗎?”他逗了逗他。
小男孩想了又想,還是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嗯。”
崔玄同大笑起來,揉了揉這個小孩的腦袋,把人家梳得整整齊齊的頭發揉了個亂七八糟,這才好心情地站起來,把他往上提溜了一個台階。
“小子,你很不錯。”他笑著對他說,“要不要跟我學劍?”
小小的孩子抬起眼來,迎上他的目光,不避不讓。
“我就是為這個來的。”他這樣說。
……
記憶隻是一瞬之間,便已隱沒了。
崔玄同曾是當世最強的劍修。直至今日,他於劍之一道,也隻敗於陸遲明一人之手。
劍修與劍修之間的交流,本就不需要太多的言語。在複雜難言的人心與意欲之前,一切言語都顯得極為蒼白,軟弱無力。他們師徒之間的對話,從一開始,隻要有劍就夠了。
在這洞穿肺腑的一劍之後,崔玄同已然明白了一切。
自己最疼愛的徒弟……他將要做的、他已經做的,是多麼瘋狂而絕望的一件事。
崔玄同已經完完全全的明白了。
為什麼他的劍對陸遲明不起作用,為什麼陸遲明沒有流血,為什麼陸遲明要殺了在場的所有人……他全部,都明白了。
“你的劍骨哪去了?”
他如此問道。
陸遲明看著他,眼底掠過了一絲歎息。
“何必明知故問?”他說,“我早就知道,是瞞不過師父你的。”
崔玄同閉了閉眼,幾乎都要為此苦笑了。
果然如此。
不。
應當說……隻會如此。
在看到那柄劍時湧上心頭的不祥預感,在此刻終於塵埃落定。
難怪。
難怪他要殺那麼多人。
難怪自己的劍沒有刺到任何東西。
難怪……今日他見到這個徒弟時,便一直覺得他有些心不在焉,縱然是生死關頭,陸遲明的反應都比平日要慢一拍的樣子。
難怪,難怪。
“居然抽了自己的劍骨,以自己的血肉修為煉就無上神劍……”
崔玄同咳嗽著,感覺著自己的生命也已到了儘頭。他苦笑著,深深地凝視著自己的愛徒。
“……我怎麼會教出你這麼蠢的徒弟。”
他的生存方式太純粹了。
又一次,崔玄同忍不住這樣想。
他還記得,陸遲明從他手中奪走“劍道第一人”這一稱號的那一天。
那時候,陸遲明看起來也很平靜。隻是在登上論劍台之前,他停在下麵,望著蜀山劍閣,望著他們平日訓練的演武場,望著那些曾經尊崇他此刻卻或憤恨或傷懷地看著他的弟子們,看了很久,很久。
而後,他才握著純鈞,登上了論劍台,與自己的師父為敵。
那幾乎是等同於恩斷義絕般的行為。在陸遲明當著所有人的麵擊敗了崔玄同,從劍閣之主手中奪走了這個名頭回到東海之後……劍閣與空桑便陷入了頗為尷尬的境地,而他們這對師徒,也幾乎不再相見。
有許多人以為,這是忘恩負義。
也有許多人以為,這是因為陸遲明年少輕狂,一朝得了了不得的劍術,便迫不及待來擊敗他的師父。
崔玄同卻知道,一切並非如此。
他隻是太喜歡他們了。
他隻是……為了切斷自己的退路。所以用了這樣一種決絕的方式切斷了自己的退路,不再讓自己有所留戀。
因為他是陸遲明,是東海……或許是整個修真界,一萬年才等來的黎明。
他要走的路,在剛出生時便已經定好了。他們所有人,都在等著他走到那條路上。
……他們都錯了。
陸遲明靜靜地看著他,片刻之後,他微微低下了頭。
“抱歉,讓您失望了。”他說,“師父。”
不。
崔玄同想。
是他錯了。從一開始,他就錯得無以複加。
“你是我徒弟。”
劍閣之主苦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