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畢竟幾人真得鹿,不知終日夢為魚。
陰魔來的時候,陸遲明正在一片優曇婆羅的花海之中洗劍。
那柄通體玄黑的魔劍,散發著極為駭人的靈力。劍氣直衝鬥牛之間,劍身鋒銳無匹,不可逼視,對於尋常人來說,單單是站在這柄劍的附近,也會為劍氣所傷。
然而陸遲明卻並不在意。他坐在一地雪白的優曇婆羅花之中,將劍放在淌過雪原的河流裡,掬起血水,細細地洗著劍。
絲絲縷縷的朱紅從劍身上淌下,滲在清澈的水流之中,漸漸將透明的流水也染上了緋紅。
劍很鋒利,隻要一不小心就會割破手,切到骨頭。然而陸遲明的手始終很穩,沒有一絲顫抖。
他殺了自己的父母,殺了自己的師父,殺了雪山寺佛子……他殺了那麼多人,然而他依舊是平靜的。
沒有愧悔,沒有憎恨,也不感到愉快。
他就像一塊無暇白玉,看著溫潤文雅,觸手卻是沁骨冰涼。
“你的劍,我記得是純鈞吧?”
陰魔照舊地微笑著,至少是讓自己照舊地微笑著,仿佛他不是新任魔尊,而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男人,同她過往的裙下之臣都沒有什麼區彆。她婀娜多姿地走近他,停在劍氣鋒芒的一步之外,一雙妙目微微眯起,瞥向那柄令魔修也不由得脊背發涼的魔劍。
“這個——”她笑著說,“應當不是純鈞劍吧?純鈞哪裡去了?”
陸遲明又掬起一捧雪水,細細衝洗著這魔劍的劍身。
“我將純鈞劍葬了。”他淡淡道。
“哦?你讓純鈞劍回歸劍塚?為什麼?”陰魔稍稍挑起眉,饒有趣味地問,“以你的能力,讓純鈞一同墮魔,也不是什麼難事吧?”
“為什麼?”
“嗯?”陰魔輕笑起來,“你在問我為什麼知道你有能力做到嗎——即使在一眾魔修之中,也沒有人能在魔息上勝過你。就算純鈞是上古神劍,也抵擋不了你的魔息。你不會要告訴我,你做不到吧?”
“不,我是問……”陸遲明回過頭來,那雙血紅的眼瞳中是近乎漠然的困惑,“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
陰魔看著這個男人,感到骨髓深處漸漸戰栗起來。
即使是雪盈川也不曾讓她感受到這種不可言說的恐怖。
那不隻是因為陸遲明曾經殺了她一十二次。
所有化身在一瞬之間同時被斬殺,就算是對陰魔,也是一次絕無僅有的體驗。
但她此刻感到的戰栗,卻不是為了這種理由。
為魔息所侵染的紅瞳,是魔修入魔的標誌。
但並非每一個魔修,都會終日維持著這樣的狀態。
理由很簡單,喜怒哀樂都是一件極為耗費心神與體力的事。生氣也好,發瘋也罷,都是很累人的。即使是一個病入膏肓的瘋子,也不會終日發狂。
哪怕是她與雪盈川,至多也不過在這個狀態停留兩三日,便會因為厭倦而怠惰下來。
然而,陸遲明自入魔的那一日起,便不曾有一刻脫離過這種狀態。
換而言之——
“你瘋了。”陰魔輕聲地、篤定地下了這樣一個判斷。
從他決心弑父殺母、墮入魔道的那一刻起,陸遲明就已經徹徹底底、完完全全的瘋了。
“或許的確如你所說。”陸遲明麵上不見一絲異色,“不過,我隻是做自己必須要做的事罷了。”
“包括埋葬純鈞劍?”陰魔輕笑出聲。
“我要做的事與純鈞無關。”陸遲明平靜道,“更何況,一個劍修不能擁有兩把劍。我既然已經背棄了純鈞,自然沒有要它再留下來陪我的道理。”
於是,離去之前,他將純鈞劍葬在了劍塚之中。
此後山高水長,我們便不再一起走了。
“不愧是白帝後裔,這三千年來血脈最為精純之人,此等覺悟,遠非我等凡人所能及。”
陰魔輕輕地鼓起掌來。而後,她湊過去,不顧能劃傷她的鋒銳劍氣,將手指搭在了陸遲明的腕上。
鮮血遲了一步,才自她的傷處中滲出。一粒粒朱紅的小血珠,慢慢變成了涓涓細流,染紅了雪白的指尖,宛如蔻丹。
線條嫵媚的雙眼微微彎了起來,陰魔就像感覺不到痛楚一樣,稍稍俯下身,在陸遲明的耳邊落下了曖昧的笑語。
“不過,白飛鴻呢?”她輕笑著問,“那個你一而再再而三手下留情的小姑娘,你也能放下嗎?”
寒意迫人的魔劍瞬間抵在了她的頸上!
陰魔緩緩地眨了一眨眼,這才感覺到了刺骨的銳痛。
雪白的頸側綻開一道深而長的傷口,再向前遞進一分,就會斬斷她的頸骨,將她的頭顱整個砍落在地!
她慢慢伸出手來,隻摸到了一手淋漓的鮮血。
指尖也傳來刺痛,想來再向上抬一絲一毫,就會被魔劍毫不留情地剜下來吧。陰魔識趣地停下了動作,隻對陸遲明綻開了一抹嫵媚的微笑。
“做什麼這麼生氣?”她嗔道,“我又不會對那個小姑娘怎麼樣。”
陸遲明靜靜看了她一會兒,那雙猩紅的眼眸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情感,隻有一種冰川似的冷酷。
“你要是接近她,我就殺了你。”他的聲調也是冷的,“雖然魔修的血對我並沒有什麼用,但是,殺一百零一個人,和殺一百個人也沒有什麼區彆。”
殺戮到了陸遲明這種程度,多一個人和少一個人,其實並沒有任何差彆。
陰魔輕輕地笑,照舊的嫵媚,照舊的慵懶,隻是那雙明眸,卻微微的冷了下去。
“我記住了。”她意有所指地說,稍稍後退數步,離開了陸遲明的劍氣範圍,“魔域的眾人還在等著您回去,我們的——暴君陛下。”
“是嗎?”
陸遲明卻沒有動,隻是淡漠地望著手中的劍。
“那是當然。”陰魔盈盈下拜,語調柔婉而又恭順,“您既然下了那樣的命令,沒有您的指示,又有哪一個魔修敢輕舉妄動呢?”
陰魔所說的,乃是陸遲明抵達魔域之後,所下達的第一個命令。
……
“從今以後,爾等須服從我一切命令。”
高坐於玉座之上的男子,帶著淡漠的神情,將這樣一句匪夷所思的話從容道來,仿佛這根本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一樣。
玉座之下,一片嘩然。一眾魔修紛紛變了臉色,有不少還抽出刀來,直直指向陸遲明的麵龐!
“開什麼玩笑?你以為你是老幾啊!”
“彆以為當上了魔尊就能騎到我們頭上,奉你為魔尊不過是給陰魔大人一個麵子,你還真以為自己是個人物了?”
“不就是宰了幾個沒用的正道廢物,還真敢說啊!”
“噗、噗嗤——你們聽到那家夥說了什麼嗎哈哈哈哈哈!”
“小少爺,讓你爺爺我來告訴你!這魔界——可不是那麼好混的!”
一時之間,唇槍舌劍、刀光劍影,俱是向著陸遲明飛了過去,生生交織成一片天羅地網,不給哪怕一隻燕雀逃離的機會,勢要將這位新上任的魔尊格殺當場!
煩惱魔合上了眼,手持骷髏念珠,雙手合十,隻是口中頌的並非是佛號,而是一句——“愚不可及。”
天魔在一旁哼笑:“說出那種話,當然是愚不可及了,哪來的蠢貨,居然以為當上了魔尊就能在魔域為所欲為……”
煩惱魔睜開眼睛,似笑非笑地掃了天魔一眼:“貧僧說的愚不可及,可不是指尊上。”
天魔一愣:“啥?不是他還能是誰——”
他的聲音猛地噎在喉嚨裡。
龍族過人的五感,已經從空氣中驟然濃烈起來的血腥味中嗅到了真相——當事人自己都未覺察到的真相。
煩惱魔輕輕地笑了:“所以我才說——愚不可及啊,居然想要違逆尊上。”
而後,如同呼應煩惱魔的話語一般,鮮血驟然在空中迸濺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