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豆豆眼的小麻雀晃得樹枝亂顫,嘰嘰喳喳叫個沒完,陽台的門被一隻小孩子的手拉開。
小孩子四歲就可以去幼稚園, 雪見家附近有一所小紅花幼稚園,雪見夫婦會選在這裡定居, 有一半的理由是因為靠近學區。
他們結婚時想, 他們會有個天使一樣的孩子, 穿著幼稚園的可愛兔子校服, 每天蹦蹦跳跳上學歡歡喜喜回家,手背上貼滿老師給的小紅花。
後來,他們果真有了一個天使一樣可愛的女兒。
隻是那所幼稚園,雪見夫婦再沒有提過。
小紅花幼稚園每天都很熱鬨,有好多不同的小孩被爸爸媽媽牽著手送進畫滿小動物圖案的圍牆中。園裡的老師會給每一個上學的小朋友發一頂黃色的小帽子, 像一隻倒扣的鍋盔蓋在小蘿卜頭們的腦袋上。
今天又是鍋盔們上學的一天, 五歲的小朋友枝枝趴在陽台上看一隻又一隻黃色的鍋盔像水珠彙入小溪般湧進幼稚園裡。
小姑娘啃了啃手裡的玉米, 有點羨慕。
她五歲了, 如果去幼稚園就是好厲害的大班生,是新積木兔寶寶托馬斯小火車都讓她先挑先玩的那種厲害小朋友。
“枝枝, 你在看什麼呀?”女人溫柔的手拂過枝枝每天要花半個小時梳理的雙馬尾,“媽媽給你買了新的蝴蝶結,要試試嗎?”
玉米被整齊的小牙齒啃了一半, 枝枝仰起頭對母親笑, “要!”
她耀黑與澄紅的詭譎異瞳暴露在女人目光下,女人瞳孔一空,撫摸在女孩子頭頂上的頭細微顫抖。
“枝枝。”母親細聲細語地說,“我們不是說好了嗎?要好好把左眼遮住。”
“為什麼呢,我覺得很好看。”枝枝摸摸自己的眼睛, 她見過母親紅瑪瑙的項鏈,那顆昂貴的寶石也比不過她的眼睛。
女人嘴裡苦澀。
在頭發五顏六色的日本,眼睛的顏色早就不單單是黑色一種,比異瞳更奇妙的左眼標準色卡七十二色、右眼標準色卡七十二色的彩虹瑪麗蘇瞳色也不是沒有,她本不該這麼驚慌的。
但就是因為好看,太好看了,好看到完全不似人類可以擁有的美麗。注視那隻澄紅色瞳孔仿若與非人的美麗怪物對視,驚豔之下是一陣陣寒意上湧的恐懼。
仿佛連靈魂都被看透,竭力隱瞞的一切都暴露在女孩子清澈的瞳眸中。
作為母親,她完全不敢和女兒對視。
必須要遮起來。女人最開始的設想其實不是眼罩,而是戴黑色的美瞳遮住。
枝枝不喜歡美瞳,很不喜歡,她喜歡自己原本的顏色。被父母堅持著戴過一次美瞳後說什麼都不肯,女人也沒有再堅持。
原因無他,最昂貴的黑色美瞳也襯不上枝枝另一隻“平常”的眼睛,戴上後偽裝拙劣得讓人渾身彆扭,寫滿不和諧。
“聽話哦枝枝。”女人蹲下身哄女兒,“明年就要去上小學了,要習慣戴眼罩才行,絕對絕對不可以摘下來。”
遮起來,哪怕自欺欺人也要遮起來。
雖然不能和小鍋盔們一起玩,但能上學總是好事,枝枝勉為其難地點頭。
小姑娘拿著自己啃到一半的玉米棒子跑到客廳去玩,女人直起身收拾女兒的房間。
這是個頗為溫馨的兒童房,有很多粉色暖黃色的要素,但與彆的兒童房中為了防止孩子摔倒鋪滿毛絨地毯的布置不同,整個房間除了床單枕頭外幾乎沒有可燃物。
最古怪的要屬兒童床上大大咧咧橫著的一隻紅彤彤的乾冰滅火器,滅火器被擦得很乾淨,是枝枝每晚要抱著睡覺的東西。
女人很費了一些力氣才把重重的滅火器罐子拎下床,累的直喘氣,握住罐身的手勒得通紅。她每天都要想枝枝一個五歲的小女孩是怎樣毫不費力地單手把滅火器拎來拎去,像拎一隻橡皮鴨一樣輕鬆。
看著自己勒紅的手,女人說服自己不要再想。
不能再想下去了,那孩子異於常人的地方多得數也數不清。
她俯身鋪平被角,毫不意外看到被子上星星點點的、像被火星燙出來的小洞。
這已經是竭力克製的結果,枝枝曾經因為睡得太死險些燒毀半張床。自那以後,她從閣樓上拖了隻乾冰滅火器回來,抱著再不撒手。
沒有關係。女人機械似地勞動,一邊做一邊想:火沒有燒起來,鄰居不會發現的,沒有人會知道枝枝有多特彆,她一定能讓女兒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一輩子。
女人不懂枝枝是如何在漫漫長夜裡控製身體中生生不息的熱焰,她不知道夏日裡空調被偷偷調到最低檔的秘密,也不知道冬日裡給枝枝蓋的被子會在她出門的那一瞬間被整個掀開。
從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枝枝的克製就是無聲而沉默的。
現在母親看到的燒洞,已經是幾千倍幾萬倍遏製後的結果。
枝枝呆在客廳啃完了玉米棒子,父親拿著報紙一邊看一邊用餘光看著女兒。他看見原本拿著蝴蝶結對鏡子比劃的小姑娘忽然探出頭去看鄰居家拿著菜籃出門的大嬸,嘴唇張了張似乎想說什麼,立刻叫道:“枝枝!回來!”
他差一點破音,言辭中的驚慌五歲小孩也聽得出來。
枝枝迷茫地委委屈屈縮回頭,她指著大嬸的肩膀:“那裡,有小怪物。”
蠅頭,最常見的低級咒靈,會讓人感到疲憊低落。很好殺的小東西,隻要一點點火花就可以,枝枝幫父親母親祓除過很多次。
很怪,她的父母身上經常誕生蠅頭,這種咒靈偏愛心思鬱結內心憂愁的人,爸爸媽媽每天都很煩心嗎?
“那裡什麼都沒有。”男人深吸一口氣,教育道,“沒有,知道嗎?是你的幻覺,全部都是你的幻覺。”
與其說他在教育枝枝,不如說是在說服自己,用日複一日洗腦式的言語強行說服自己。
並不是幻覺啊,枝枝想,路上、商場裡、下水道中,到處都是長相奇奇怪怪的小怪物,她跟著父母出門的時候角落裡都是。
枝枝是不怕的,怪物怕她比較多。
但既然爸爸媽媽這樣說了,就當作是幻覺吧,枝枝想。
繪本上說成年人眼裡的世界和小孩子不同,或許等她長大就會知道父母是對的了。
雪見夫婦沒有讓女兒讀幼稚園,等到枝枝六歲要上小學的年紀,這對夫婦坐在一起沉思了半晚,最終還是挑選了一所學校。
上學的第一天枝枝很開心,她選了好久喜歡的蝴蝶結和小胸針,爸爸媽媽給枝枝買了新的書包和文具,把她送到老師手上。
那個老師,腦袋上掛著一隻張大嘴的眼球怪物,他的眼鏡被涎水打濕,泛著可怕的腥臭味。
枝枝指著老師這樣說,在開學第三天的時間裡,父母替她辦了轉學。
第二個學校,同班的女生臉上鼓起很大一塊,無數隻張著利齒的嘴巴出現在她臉上。她一刻不停地說著惡毒的小話,嘴巴張張合合像擠在一起的翻車魚。
枝枝照例祓除了這隻不知名的咒靈,火焰不小心燒掉了女孩子一簇頭發,尖叫聲震天響。
於是枝枝又轉學了。
第三個學校一直讀了四個月都相安無事,老師和同學再也沒有說過“雪見家的孩子是個可怕的怪胎”之類的話。
母親來接她的時候高興到聲音都在發顫,她控製不住喜悅地抱住女兒:“枝枝,你沒再看到奇怪的東西了是不是?”
“沒有哦。”枝枝被母親抱著,下巴擱在女人的肩膀上,和一個咧嘴怪笑的青黑色嬰兒對視。
她緩慢地眨了眨眼睛,輕聲說,“什麼都沒有。”
這樣說了,你們會感到高興嗎?
父母欣喜若狂,笑容再也沒有從他們臉上消失過。
枝枝慢慢懂得,隻要裝作和其他小朋友一樣,爸爸媽媽就會高興。
不能和他們講奇怪的、詭異的、醜陋的怪物,即使有東西趴在背後對脖子嘻嘻吹氣,也要不緊不慢地一頁頁讀完手中關於公主的童話繪本。
年幼的女孩子坐在地毯上翻閱一本寫滿美好故事的童話,細瘦乾枯的咒靈貼著她的脖頸呼呼吹氣,枝枝認真翻過一頁書,手指劃過繪本上長發公主的發梢。
吃掉咒術師比吃掉普通人對咒靈更具誘惑力,年幼的特級咒術師是最可口的點心。縱使危險,也讓它們前赴後繼。
讀完整個故事,枝枝合上繪本站起身。
借著撫平裙擺皺褶的動作,火光一閃而過。
沒有關係,這樣就好,她想:我可以悄悄地燃起火燒掉它們,裝做一切正常。
要很小心很小心才行,火燃起來的時候父母臉色會變得很難看。母親再三強調絕對絕對不能在外麵玩火,特彆是有外人在看的時候。
枝枝答應了。
年幼的怪物混跡在脆弱的人群中,她或許不明白周圍的生命有多麼脆弱,也依然抑製住破壞的本能,學會當一個父母眼中的乖孩子。
爸爸媽媽的小天使……天使擁有純白無暇的色彩,不能被染上不詳的紅。
在學校的幾個月都很順利,順利到讓女人產生女兒是否就能這般變為普通人的希翼。
事情的意外發生在一次家長會。差不多快習慣戴眼罩的女孩子坐在母親身邊,百無聊賴地聽老師說話。
家長會一般在考試後舉辦,枝枝除了數學不行其他都很行,母親誇了又誇,許諾之後帶枝枝去吃她期望很久的一家點心。
“我的寶貝,我的驕傲。”女人喃喃,“太好了,一直這樣就太好了。”
用優異的成績考上優秀的高中、大學,找一份令人豔羨的工作最後結婚生子,將兒時不平常的過往碾碎在記憶中不再提起,往後的你會是一個和普通人一般無二的正常孩子。
枝枝捏著一隻橡皮在手裡玩,她不小心用力大了一點,橡皮被捏得粉碎成渣。
知道母親最不喜歡看見自己異於常人一麵的小姑娘趕緊彎下腰當作無事發生的樣子拍乾淨手上的橡皮屑,卻聽到一道細小尖銳的女聲。
“你怎麼隻考這點分!”壓抑著怒火的聲音從教室後座傳來,一位衣著光鮮的母親死死擰住兒子的耳朵,指著布滿紅色痕跡的卷子說,“豬都比你考得好,廢物!”
她的孩子已經拿過三次小測的倒數,是個平日裡敏感自卑的男孩。
隨著那位母親的怒罵,虛空中細長的影子逐漸抽升,絲絲縷縷彙聚成扭曲的圖案。
隱約的黑氣從男孩身上湧出,泛著絕望和痛苦逐漸脹大,變成一隻巨大的、張開的、牙齒尖利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