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枝枝看見嘴巴的樣子,下意識要探出身,卻猛然被母親死死摟住。
“你又看見幻覺了嗎?”女人一把抱住女兒,神經質地喃喃自語,“不怕,媽媽在這裡!媽媽的枝枝,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
這裡是教室!這裡有好多人!你什麼都沒看到!不許說!
枝枝探出身的動作被母親強行製止。她的右臂被女人摟在懷裡,父親和母親無數次叮囑不可以在外人麵前露出火焰的叮囑聲層層疊疊在耳邊響起,和母親神經質的自語混雜在一起吵得枝枝太陽穴發漲。
“可是。”女孩子的唇覆在母親耳邊,“他要被吃掉了。”
你看不見的那張嘴馬上要把他吃掉了。
女人一個字也不想聽。她此時隻有一個念頭:周圍全部是人,閃爍紅光的攝像頭死死盯住一室的動靜,她絕對、絕對不會讓任何人知道女兒的特殊!
“你是個正常孩子。枝枝,媽媽求你,你是個正常孩子,那些都是幻覺。”她幾乎哀求的把枝枝摟在懷裡,用自己的身體蒙住女兒的眼睛。
枝枝可以輕易掙脫任何束縛,可這是母親。
她不能……抬起的手無聲落下。
女人抱住女兒,她一邊低頭確定枝枝好生生地呆在她懷裡什麼端倪都沒顯露,一邊不受控製地想到枝枝的話,眼睛不由自主朝那對母子瞟去。
很正常,不過是孩子調皮沒考好被大人罵而已。什麼被吃掉,全都是無稽之談,她或許該給枝枝找一個心理醫生看一看,這孩子的病愈發嚴重了……
“嘎吱、嘎吱。”
細細簌簌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咀嚼吞咽的聲音愈發刺耳,女人懷疑自己在幻聽,她用力眨眨眼睛,懷抱某種荒謬的恐懼再度看去,幾道驚恐的叫喊聲幾乎同時響起。
“啊——”
男孩的腦袋憑空消失了!
像被斧頭一下砍去,血液飛濺。女人卻知道這不是最合理的比喻,最貼切的說法是:有一張看不見的嘴,一口咬掉了他的頭!
“嘎吱、嘎吱。”
仿佛一根被人哢擦哢擦啃掉的甘蔗,男孩的身體一節節消失在空氣中。
頭、手、上身、小腿、雙腳,最後乾乾淨淨,一點兒不剩。
“他要被吃掉了。”女孩子乾淨的聲音仿佛回蕩在女人耳邊,震耳欲聾。
是我害了那個男孩。在巨大的恐懼中女人想道,如果她及時鬆開手放枝枝出去,枝枝一定可以很輕易地消滅無形的怪物,男孩不會死——是啊,她是知道的,枝枝從小看見那麼多怪物,她從來沒有怕過。
正常的孩子會不害怕嗎?每天每天看著這些恐怖的東西不會瘋掉嗎?
枝枝不會,她提起怪物時的語氣甚至是不以為然的。
因為它們對她造成不了威脅。
因為她是比它們更可怕的怪物。
女人摟住女孩的手攥緊到蒼白。
憑空消失的男孩沒有在學校裡引起太大恐慌,因為太離奇太不可思議了,至今還有人以為是惡作劇、以為是某些電視台拍節目的特效。隻有男孩的母親哭到暈厥,不知道是否醒悟到孩子的死與自己不可說的關聯。
枝枝照常去上學。
母親已經有幾天沒有接她放學了。女人在家中越來越沉默,她長久地注視枝枝,眼底的情緒讓枝枝看不懂,像一條翻滾的暗河,無數陰霾在河水中湧動。
是被嚇到了嗎?枝枝想。
好像是有一點嚇人,從小經曆過太多類似事件的女孩子嘗試著換位思考。
枝枝從自己的小兔子錢包裡數出幾枚硬幣,在校門口買了一株新鮮滴水的香水百合。
花會讓人心情愉悅。枝枝其實很難理解超過一天的負麵情緒,她是天生的樂天派,隻汲取快樂的空氣,從不在不必要的事情上糾結。
救人這種事,救到了當然很好,沒有救到也不是她的責任。如果因每一樁意外的發生鬱鬱不得終,完全違背了她追求快樂的本質。
為什麼要在痛苦中度過每一天?她生來是為了快樂活著的。
“你要讓媽媽心情變好。”小姑娘叮囑百合。
百合花瓣輕輕搖了搖,像在符合她的話。枝枝很高興,拿起花束期待地一路小跑回家。
她開開心心地推開家門。
門扉打開,濃鬱的血腥味衝淡了百合的花香,透過屋外路燈的昏暗光影,枝枝看見生死不明的男人倒在血泊中。
是父親。
母親呢?
在樓上。
枝枝一步步走上樓梯,平日裡簡潔淺色木製的樓梯仿佛憑空拔高幾倍有餘,宛如高聳的險峻山峰。
她爬的好累,眼前一陣搖搖晃晃,像無數道重影疊疊。
二樓唯一敞開的是枝枝的房門,上揚的、仿佛腐朽聖樂的聲音從門內一聲聲傳來。
仿佛置身於高大的教堂中,無數白骨骷髏捧著百合合唱神聖的歌謠,冷色的玻璃彩窗反射出水波紋似的倒影,晃得人腳步不穩。
“枝枝……枝枝……”那聲音喚著。
枝枝停下腳步。她看向自己的房間內,母親倒在地上,臃腫龐大的咒靈攀爬女人的後背,是一個糾纏的、親密到不分你我的姿勢。
這是一隻格外巨大的特級咒靈,與它醜陋外表不同的是它身側的一隻隻如羊脂玉般溫柔細膩的手。
那是母親的手。
“枝枝……”咒靈不知疲倦地呼喊著,它臃腫的臉看到房門口的小女孩,刹那間爆發出純粹的喜悅,“枝枝,媽媽的枝枝……”
沒有殺意,枝枝沒有在特級咒靈身上感受到一絲一毫的殺意。
她近乎荒謬地看過去,一個個猜測被提出又被否定,最後定格在一個難以置信的答案上。
人的負麵情緒詛咒誕生咒靈,這隻特級咒靈誕生的土壤是擔心、愧疚、後悔、害怕和巨大的絕望混雜在一起的感情。
一如母親對女兒所有的心血、所有複雜難言的情感:
擔心枝枝無法和正常人一起生活,擔心她的特殊。
愧疚她曾經厲聲嗬斥枝枝不許瞎說的粗魯,後悔她一次次反駁女兒口中的真實。
最後是害怕,害怕自己生出的小怪物,害怕枝枝不可言說的恐怖力量。
這份複雜的愛意經曆時間的發酵,最後在突如其來的意外中扭曲。
雪見未枝清楚地意識到:母親對自己的愛殺死了她。
是她的存在,殺死了母親。
龐大的負麵情緒硬生生催生出特級咒靈,這該是怎樣一份扭曲的愛意?
為此誕生的特級咒靈當然不會對雪見未枝有殺意,它一半來源於母親對女兒的愧疚,一半來自正常人對怪物的恐懼,最後又用“母愛”將它們糅合,最後生生造出來一個怪物。
“我很努力想讓你高興。”在一聲又一聲“枝枝”的呼喚中,女孩子輕輕地說,“為此撒謊、見死不救,也不覺得很可惜。”
“但你想讓我變得不像自己,這不行。”
雪見未枝重複道:“這不行。”
“我喜歡獨一無二的眼睛,喜歡血脈中流淌的滾滾熱火,喜歡在彆人不知道的時候悄悄幫助他們的滿足感,喜歡在你眼裡怪物一樣的自己。”
“我很喜歡自己,很喜歡你,媽媽。”
特級咒靈的手一隻隻伸向女孩子,雪見未枝一動不動,任憑它們撫摸自己的臉頰、手臂和頭發。
她安靜地注視著這隻以愛為名的咒靈,手輕輕覆在咒靈的手上,臉頰依戀地蹭了蹭。
“不要再為我擔心了。”雪見未枝輕聲說,“睡吧媽媽。有下輩子的話,不要再生我這樣怪物的女兒。”
火安靜地燃起,暴虐的火焰怪物從未如此溫順過。
無數個壓製力量的夜晚,心中的猛獸胡鬨不休。女孩蔥白的手指緩慢劃過自己的手臂,指尖仿佛染上凶獸粗獷的呼吸。
這是與她伴生而來的力量,是她靈魂的不可割舍一部分。
被父母所愛的與被他們所恨的,都是雪見未枝。
年幼的女孩彎腰在地板上放下手中的百合花,
潔白的花瓣中,晶瑩的水珠滑過花蕊。
像淚。
作者有話要說: 是二合一的大長章,基本講完了枝枝小時候的故事
今晚18點沒有更新啦,下一更是明天12點(緩慢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