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闃寂,白霜行神色坦然,與身前的厲鬼四目相對。
在她腦海中的白夜麵板上,技能框一欄,顯示的並非【守護靈】。
而是工工整整的兩個大字——
【共情】。
【守護靈】每場白夜隻能觸發一次,在當下的場合裡,也並不適用。
製定計劃時,白霜行毫不猶豫選擇了【共情】。
共情,【神鬼之家】自帶的專屬技能,可以讓她與厲鬼心靈相通。
她能感受到厲鬼的喜怒哀樂,同樣,也能把自己的思想與情緒傳達出去。
在某種意義上,兩者實現了真正的、一瞬間的共通。
驅邪符隻是一個用來爭取時間的道具,讓她有機會發動技能。
隻要【共情】成功,厲鬼就能明白一切的前因後果,從而知曉她臥底的身份。
一時的技能保護治標不治本,想在村子裡長久活下去,白霜行必須完完全全取得厲鬼們的信任。
浴室中陷入長久的寂靜,共情結束,白霜行眨了眨眼。
將自己的思緒傳達給對方時,她也不可避免受到技能的影響,體會到了這隻鬼魂的怨念。
那是由無儘痛苦、憤懣與恨意凝成的怨念——
在一幕幕記憶碎片裡,白霜行看見滿臉堆笑、熱情迎接的一個個村民,看見一隻突然伸出的手,看見刀、血、燃燒著的火,也看見一處詭譎莫測、刻滿古怪符號的祭壇。
被火灼燒的劇痛一閃而過,讓她不禁打了個冷顫。
“……事情就是這樣。萬不得已,對你使用了白夜技能,抱歉。”
確認對方沒有動手的意思,白霜行知道,它已經了解到來龍去脈。
“我與偵查局達成了合作關係,正在搜尋與邪神有關的線索。”
她聲音很低:“我需要你的幫助,從而調查清楚,這個村子裡究竟發生過什麼。”
白霜行頓了頓,加重語氣:“作為交換……你們被邪神的力量困在了這場白夜裡,對不對?我能幫你們。”
近在咫尺的紅衣女人靜默無言。
半晌,啞聲開口:“你沒騙我?”
【厲鬼為什麼不動了?殺了她啊!她可是邪神派來的先知!】
【白霜行的技能不是那團白光嗎?為什麼變成…現在這算什麼,降低厲鬼對她的殺意?有這種技能嗎?】
【看了下主持人介紹,她的技能叫‘神鬼之家’,能收集鬼怪的能力,為己所用。】
【這什麼逆天技能?!】
【所以現在的局勢是,村民對她全心全意、敬若神明;厲鬼也明白了她的真實身份,即將與她合作?】
這是兩、兩頭吃?!
而且還都混得如魚得水,地位不低,成為了兩方最重要的救命稻草——
村民期待著她壓製厲鬼,厲鬼則等著她乾掉村民。
無論哪一方,都不敢得罪她。
……這次任務的劇情,原本是怎樣來著?
“當然不會騙你。”
白霜行笑笑:“如果我真是邪神的使者,知道村子裡厲鬼橫行,怎麼可能毫無防備來到這裡?那幾個‘被我刻意引來的祭品’也是胡謅的假話,你去問問就能知道,他們和我是同伴。”
這個理由無懈可擊。
【共情】的影響在腦海中盤踞不散,厲鬼定定看著她,良久,點了點頭。
*
於是白霜行、季風臨和沈嬋又一次聚在房間裡。
白霜行待在浴室時,以防萬一,他們兩人就守在不遠處的走廊上。
問清他們的身份,得知三人確實是一起被卷入白夜的朋友,厲鬼對白霜行的懷疑更少一些。
“根據我們的初步推測——”
白霜行說:“你們之所以遇害,是被當作了獻給邪神的祭品,是嗎?”
“嗯。”
厲鬼垂著眼:“我死得太久,快記不起來生前的事情了……應該是旅遊登山的時候,前來這個村子借宿,結果——”
結果遭到了難以想象的折磨。
白霜行皺起眉頭。
人類的恐懼同樣是邪神衷愛的食物,她記得在【惡鬼將映】裡,百裡對待江綿,就用了極儘殘忍的手段。
祭品越是絕望痛苦,邪神就越發滿意,降下的“恩賜”也越多。
為了利益,人類可以變成自相殘殺的野獸。
沈嬋問:“村子裡打算把我們當作祭品,是為了鎮壓住你們嗎?”
這一次,對方沒有立刻回答。
“……是。”
厲鬼凝神,眼中充斥濃鬱怨氣:“獻祭的習俗,已經持續了近三百年,祭品有登山的遊客,也有被買來的可憐人。”
如果是在其它地方,怨氣早就鋪天蓋地,把村莊徹底吞沒了。
但這裡不同。
“我們……”
說到這裡,即便是厲鬼,也忍不住露出幾分驚駭的情緒:“我們被困在一片混沌裡,什麼也沒有,隻有火,還有疼……就像死去的時候那樣。”
白霜行皺起眉。
如果它的言論屬實,被禁錮在白夜裡的所有鬼魂……
都在日複一日、不斷重複著死亡時候的痛苦嗎?
想得越深,她越覺得毛骨悚然。
無儘的痛苦,將為邪神帶去無儘的養料。
在祂眼裡,人類的靈魂隻不過是可以重複利用的食物,而白夜,正是食物的生產之地。
厲鬼說:“後來……也許是這座山裡的失蹤者太多,警察加大了巡捕的力度,好幾次進入這個村子。村民不敢輕舉妄動,消停了很長一段時間。”
在它眼中,淌出濃濃的哀怨之意:“正因如此,那股壓住我們的力量日漸鬆動,包括我在內,幾個怨念深重的鬼魂逃了出來。”
逃出來的第一件事,當然是複仇。
在今天,它們殺掉了六個村民。
季風臨:“現在,你們自由了?”
厲鬼一頓,搖頭。
“我們的屍體——”
它咬了咬牙:“我們的屍體,被放在祭台周圍,祂鎖住了我們……隻要和祭台綁定在一起,我們就不可能離開村子。”
村子,恰恰就是這場白夜的範圍。
終於來到重點,白霜行眉心一跳:“祭台?”
“是殺害我們的地方,也是那些人供奉‘神明’的地方。”
厲鬼誠實回答:“邪神得不到祭品,在村子裡的力量慢慢消退,但祭台,仍然處於祂的管控之內。我能感覺得到……祂的力量……”
想到曾經的經曆,它神經質地睜大雙眼,淌出兩行猩紅血淚,瘋狂顫抖。
“破壞……祭台。”
它說:“我們無法靠近那個地方,而人類可以。隻要把它毀掉,我們就能解脫。”
平心而論,對於白霜行的說辭,它半信半疑。
但它沒有更多辦法。
村民們正在瘋狂尋找祭品,一旦儀式成功,它又將遭到封印,回到那個痛苦不堪的地獄。
在那之前,能夠求助的,隻有白霜行三人。
——那兩個民俗學者手無縛雞之力,在沒有白夜技能的情況下,隻會淪為村民們的刀下亡魂。
這是迫不得已的走投無路之舉,也是它唯一的希望。
如果到頭來,發現白霜行其實是個滿口謊話的信徒,那它也認了。
“祭台……”
在心裡默默整合一遍已知信息,白霜行點點頭:“明白了。”
*
用過晚餐後,在村長的帶領下,白霜行來到一座偏僻的小木屋。
屋子裡空空蕩蕩,隻有中央擺著一張圓桌和幾把木椅,角落是個不起眼花瓶。
大部分椅子上都坐了人,主位空著。
“先知請坐。”
村長滿眼含笑,指了指空座:“您的位置。”
被許多雙眼睛同時注視,白霜行沒拒絕,穩穩當當坐下。
“我們信仰神明已久,這是第一次,被祂這麼重視。”
村長說:“不知道在夢裡,神明是怎樣的形象?”
“神隻降下了聲音。”
白霜行禮貌微笑:“怎麼說呢……那些聲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混在一起。明明很雜很亂,我卻聽得很清晰。”
在【第一條校規】的興華一中裡,她曾與邪神神像當麵對峙。
當時的感覺,就是這樣。
好幾個村民對視一眼,村長無言頷首。
在村中的典籍裡,確實有過類似的記錄。
白霜行悠悠靠上椅背,嘴角上揚。
看來這群人沒有百分之百信任她,正在不動聲色地試探。
可惜,她真的與邪神有過近距離接觸。
村長搓搓手:“關於我們村子的怪事,不知道,神明有沒有說明原因?”
毫無必要的問題。
還是在試探。
這一次,白霜行沒表現出之前的好脾氣。
“你們不相信我?”
黑黢黢的眸子無聲一轉,她從嘴角勾出冷笑:“我為了你們,特意趕來這座山裡,浪費整整一天的時間,還帶來好幾個祭品——你們就用這種態度對我?”
【……草。】
【村長明顯抖了一下……】
【她這是有恃無恐,作威作福。真的服了,這節目沒有工作團隊嗎?劇情崩成這樣了,救一下啊!】
一個女人連連擺手:“不不不!隻是先知的身份過於敏感——”
白霜行嗤笑一聲。
“神說,你們供奉它已有三百年,最近忽然減少了祭品,讓它在這地方的庇護減弱。”
她說得不緊不慢:“再說明白一點……祭台,你們不打算帶我去看看麼?”
村長又是一抖。
祭台,是隻有村中信徒才知道的絕密信息。
更何況,她甚至知道他們信奉神明的曆史。
說到這一步,已經沒什麼好懷疑的了。
“帶!先知想看的話,我們一定帶!”
村長努力賠笑:“之前對不住,實在是,最近警方也查得多,我們必須萬分小心。”
白霜行看他一眼,末了,眼尾勾出一弧淺淡的笑。
“我明白。”
她聲線柔和,帶有毋庸置疑的篤定:“不透露信息,是對神的保護。你們很有防範心,有這樣的信徒,神一定會滿意的。”
【這就是傳說中的打一個巴掌,再給一顆甜棗嗎……恐怖如斯。】
【厲鬼把什麼事兒都告訴她了,他們能試探出個錘子。】
【兩頭通吃真的…說一句毫無破綻不過分吧。】
【一通操作下來,這幫村民對她的好感度拉滿,真牛。什麼破節目,我是來看這個的嗎?再不流血死人,我就換台了!】
【這都露不出馬腳?誰能弄死她!!!】
白霜行的態度忽而軟下來,沒有打算咄咄逼人的意思。
村長果然一笑,擦了擦額頭的汗珠。
沒有仗著身份為難他們,先知,真是個豁達的好人。
“祭台就在這兒,請跟我來。”
心裡壓著的石頭總算落下,他說著上前幾步,擰動角落的花瓶。
緊隨其後,便是轟隆一聲悶響——
圓桌下方的地板倏然移開,往下看,是一條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長梯。
村長推開圓桌,跨步走進樓道,按了下身側的按鈕。
於是亮起一片昏黃燈光。
白霜行神色如常,跟上他的動作。
樓梯很長。
在逼仄狹窄的空間裡,氣氛顯得格外壓抑,尤其燈光極黯,透出難以言喻的詭異。
走到長梯儘頭,眼前豁然開朗。
白霜行愣住。
這是一片寬敞的地下空間。
中央是與厲鬼記憶中如出一轍的圓形祭壇,地麵畫有一圈圈的詭譎紋路,被打掃得很乾淨,看不出異樣。
真正讓她感到不適的,是祭台周圍的景象。
一具具屍骨被隨意丟棄在各個角落,血跡像是從未清理過,飛濺在牆角和牆壁,讓人想起隻會在恐怖電影裡出現的煉獄。
不少屍骨之上,壓著沉甸甸的石頭,或是畫有古怪符號的紅布,骨架四散,有的還黏著烏黑腐肉。
而在最高處,聳立著一座被紅布覆蓋的邪神像。
澎湃如海浪的壓迫感撲麵而來,屬於邪神的殺意毫不掩飾,讓白霜行呼吸微滯。
就是在這裡。
無辜之人的靈魂飽受折磨、無法逃脫,邪神俯視他們,如同看著不值一提的垃圾。
目光緩緩移動,來到祭台最左側。
白霜行心口重重一跳。
在那裡,出乎意料地,居然有道人影。
看他的模樣,是個小孩。
小孩的四肢全被鐵鏈穿透,渾身上下血肉模糊,處處是割傷與砍傷。
他趴在地麵上一動不動,不知是死是活。
白霜行皺眉:“那是——”
“是我們得來的寶貝。”
村長咧嘴一笑:“不瞞您說,有天晚上他莫名其妙出現在這兒,無論怎麼刀砍斧劈,很快就能複原。我們找不到更多祭品,就一直用他供養著神。”
他停頓幾秒,語氣略有惋惜:“不過,神似乎不太喜歡他,獻上血肉以後,用處不大。”
白霜行沉聲:“每次等他複原後……你們就重新割下他的血肉?”
“對!”
老頭笑意更深,看上去竟有些興奮得意:“真的很神奇,不管怎樣,他都不會死掉。”
不會死亡。
擁有實體,就並非鬼魂;聽村長的描述,也絕不是人類。那他——
心跳忽地加速,白霜行步步上前,靠近那具沾滿血汙的身體。
也許聽見她的腳步,鎖鏈一顫,發出輕微脆響,小孩倏地抬頭。
入目是一張臟汙不堪的臉,血漬沾滿大半皮膚。
男孩,長發,麵部輪廓棱角分明,雙目纖長銳利——
一雙她所熟悉的眼睛。
白霜行握了握手心,全是冷汗。
光明神女由人的善意滋養,而人性極惡之地,將孕育出與“善”截然相反的惡神修羅。
這是……修羅幼年期的靈魂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