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三章合一(2 / 2)

險道神 常叁思 17421 字 9個月前

大院裡沒有豬圈,關捷沒有養過豬,不知道多大的算大,但這裡大多數都是住在村裡的人,一見那頭豬就“喲嗬”上了,誇它的斤數大概有個二百五。

關捷看了幾眼那個二百五,感覺它的身軀確實挺龐大的,橫著感覺比路榮行還長。

路榮行要是知道他拿自己跟豬比,也不知道會是個什麼感想,隻是他沒來,無從得知這一切。

關捷看見殺豬的將重擔卸在了門板上,抽掉木棍,解開綁腿繩,然後一人抓住了一條腿,準備將豬抬近熱水已經就位的灶上。

可說那遲那時快,讓人意想不到的一幕發生了。

在那四人即將發力抬起那頭豬的瞬間,它忽然死而複生地仰起頭,哀嚎了一聲,緊接著兩隻後蹄收起來再蹬直,抓住他右腿的大人就倒跌出幾步,摔在了地上。

一個活人竟然被死豬蹬飛了,實在是荒謬又喜感,笑聲在人群裡爆發開來,可是關捷笑不出來,因為在那個大人飛出去的下一刻,他看見的是那頭豬繃直的後腿,它們在空氣裡打顫,抖著抖著忽然軟垂下去,就像很多電視劇裡,那些用手臂滑落來暗喻此人已死的配角們。

這是他第一次真切地認識到“垂死掙紮”這個詞,在一頭該死卻還活著的豬身上。

關捷忽然有點不敢看下去了。

殺豬他以前看過,但那些豬都是死透了的,它們不會動,靜靜地癱在那裡任人宰割,整個場景都不會讓人聯想到“殺”這個字眼,可這回不一樣,他看見了它還活著的時候。

李愛黎老說他是傻大膽,但有時候他的膽子也很小,自從看過一隻刺蝟被殺之後,關捷自己就隻敢殺魚了,因為魚不會叫,而刺蝟尖叫起來跟小孩啼哭一樣,聽得他夜裡能做噩夢。

在鄉間的小路上,刺蝟是一種很常見的客人,這些小東西爬得不快,一嚇就會團成球,一捉一個準。

還小的時候,關捷曾經用裝龍蝦的桶,在路上一撲下去蓋了刺蝟一家四口,全部提回了家。

李愛黎簡直服了他,說他真是個斷子絕孫的禍害。

關捷聽他爸說刺蝟會遊泳,就用細繩綁著最大的那隻的一條腿,逼彆蝟在小水池裡遊泳給他看。或者將最小那隻攤在手上輕輕地拋,這樣蜷成球的刺蝟才會打開身體,密集的刺就會綻出開花似的效果,非常可愛。

他開心得不得了,和路榮行一人牽一隻,蹲在水池上搞比賽,可那幾隻刺蝟大概是抑鬱了,沒幾天就開始不吃不喝,關捷沒辦法,隻好把它們倒進了院外的菜園裡,讓它們去聽天由命。

然而當天傍晚,葉大媽家就宰了一隻刺蝟加了盤餐,關捷掏著耳朵,在家裡問李愛黎是什麼在叫,李愛黎說缺德,哭得這麼像小孩,是誰在殺刺蝟。

關捷循聲跑去一看,看見了一砧板的血和一小張帶刺的皮,就在葉大媽的院子裡跳腳,非說彆人殺了他的刺蝟。

葉大媽被他嚎得挺尷尬,乾巴巴地問他怎麼證明那刺蝟是他的,關捷證明不了,後來就再也不捉了,看見路上的傻刺蝟,就跺著腳將它們往草叢裡趕。

這頭豬再次讓他感覺到了刺蝟叫時的不舒服,關捷不想看了,外加還得宰個兩小時,他於是推起自行車,準備繼續往前走,去看看“金”老師。

自從靳滕去了初中,他就很少能見到人了,新換的生物老師也不是不好,可是關捷還是更喜歡原來的。

這兒離靳滕家不遠,關捷一想起來要去,就十分迫不及待,踩著腳踏一路狂蹬。

靳滕沒有回老家,正在村裡的家門口剝葵瓜子。

種下向日葵之後他根本都沒管,誰知到了秋末居然結出了密集飽滿的三大盤,一直掛在屋簷下,不久前靳滕去上廁,所看見了才想起來還有這玩意兒可以炒來吃,連忙興致勃勃地生了個爐子。

彆人家都在煙熏火燎地準備過年的菜,靳滕卻不知道該說是懶還是乾脆,買了點排骨、牛肉和大蔥往廚房的大盆裡一蓋,就什麼也不管了。

他家沒有煙火氣,左鄰右舍地大姐們就又開始可憐他,說單身漢就是這麼慘,連個給他做飯的人都沒有。

靳滕看在眼裡,對上麵了就一笑而過,他犯不著去反駁彆人,因為說了對方也不會認同,就像他明明看得見那麼多人都同情他,心裡卻仍然覺得自己過得不錯是一個道理。

而且如果他有愛人,他不可能翹著二郎腿,坐著等對方伺候他。

不是所有人都必須過上同一種生活,而不能接受彆人的不同,本身就是一種狹隘。靳滕從認識到自己很險隘,一直改到現在,改了五六年,才慢慢變得不再彆人說什麼都想去反駁了。

時間不能讓所有人都成長,但想要改變的人,卻一定需要時間。

他將瓜子收在簸箕裡,扒半盤就著生的嗑幾顆,同時在簸箕裡扒拉著找花盤的殘餘物,愜意得像個喜獲大豐收的農民。

關捷風風火火地騎過來,老遠就開始喊:“‘金’老師,你還種瓜子了啊?”

靳滕循聲抬起頭,看見這個小學生飆過來,將車停在門口,揉著發紅的鼻子跳上了曬台。

他有點意外,將簸箕放到地上,站起來迎過去摸了摸關捷的頭,笑道:“嗯,你吃嗎?一會兒帶點兒走,你怎麼來了,提前來給我拜年嗎?”

關捷就是突發奇想來看看他,沒有想過拜年的事,但是靳滕一提他倒是記住了,琢磨著回頭叫上他的現任學生路榮行一起,因為靳老師是外地人,在這裡沒有親戚可走。

“沒有啊,”他老實地交代道,“我到前麵看人殺豬,離你這兒可近了,我就過來了,你忙不忙?”

靳滕回屋裡給他搬了把椅子,擺在了另一邊門的牆後麵,示意他坐:“我不忙,你來得正好,一會兒我炒瓜子給你吃。”

關捷的小眼神裡登時閃過了一絲懷疑。

李愛黎以前會把老南瓜的籽都攢起來曬乾,說給他炒瓜子吃,但是屢炒屢糊,每次都黑得一嘴的炭味,他看靳滕一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模樣,論翻炒的技術,應該隻會更差。

果不其然,半個小時候後,坐在爐子旁邊的師生倆,對著一鍋沒有加糖的焦糖色的瓜子,苦到無法下咽,不得不倒進垃圾桶再接再厲。

善於吸取經驗的靳滕拿掉了一個煤球,第二鍋就好多了,兩人欣慰之餘又開始作妖,加鹽加八角加孜然粉,跟扮家家酒一樣,炒出了一鍋粘手的怪味瓜子。

等到炒完,關捷也該回去拿豬排了,靳滕找了一張廢試卷,給他包了一兜,讓他回去享受勞動的果實。

關捷將還熱著的瓜子包放進車簍裡,正要拜拜,靳滕又想起什麼似的叫住他,折身進了趟屋裡:“等等,這幾本書你幫我帶給小路,他上次問我拿,但我那回沒找到,給。”

關捷接過來瞥了眼書脊,發現是童年、海底兩萬裡和魯冰孫漂流記,立刻放進了車簍裡:“知道了,那他什麼時候還給你呢老師?”

靳滕笑道:“什麼時候都行。”

關捷“好”了一聲,揮了揮手,騎車回了殺豬的地點,他來得挺及時,那頭豬確實已經被劃開了,隻是殺豬的人沒有繼續操刀,因為有人在路邊爭吵。

糾纏的雙方一個是拉著個小孩的殺豬的,另一個居然是張一葉的爸爸。

關捷停到近處,看見殺豬的大人臉紅脖子粗地喊道:“喂,警察了不起啊,警察就能隨便冤枉人哪!”

“我們孩子上次不是交代過了嗎?那個錢不是他偷的,是那個殺老師學生給他保管的,這就是事實,也不是什麼長臉的事,算我求你了老哥,我們家不想在提這個了,你也彆揪著不放了好吧?”

張從林輾轉了好幾個村和組,前兩家的小孩都一口咬定,當時上繳的錢就是李雲給的,這裡是第三家。他找到小孩家裡,鄰居告訴他孩子可能在村口看熱鬨,他又過來拉著路人問,這才找到孩子。

誰知道他才亮出警察的身份,問了一句那些錢是怎麼得來的,這小孩就哭著跑去抱他爸爸的大腿。

張從林過去叫大人叫到了路邊,本來是想給對方留點顏麵,因為村裡的人覺得被警察找上不是什麼好事,可惜對方不僅沒領情,反而惱羞成怒地嚷開了。

悠關命案,不可能他不想被人問,張從林就不問了,他沉下臉,嚴厲地從大人看到小孩身上,喝道:“注意你的態度,你要是不想在這兒回答,我可以讓你把兒子帶到審訊室去說!”

殺豬的男人腦門上迸出了青筋,這才消停下來,將孩子更緊地摟了摟,拍著後背安撫他,讓他說實話。

這小孩哭哭啼啼的,眼神十分躲閃,不怎麼敢直視張從林。

張從林以為是自己長得太凶,一直在讓他不要怕,可關捷從同齡人的直覺上來看,覺得這位同學是有點心虛。

如果關捷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他就能發現這個心虛的小朋友,正是夏天李雲跳河那天,路榮行、張一葉和他一起吃麻辣燙那回,坐他們對麵闊綽地打嗝的四個小孩裡麵的一個。

——

幾分鐘之後,這小孩紅眼眶紅鼻頭地止住了淚水,張從林重新開始向他提問。

第一遍他問錢是怎麼來的,小孩說是初中大哥哥給的,張從林問他大哥哥叫什麼,他說叫李雲,時間和地點也和前兩個說的吻合,在案發第二天下午,遊戲廳對麵樓房的架空層下麵。

然後張從林拿出鈔票的照片給他看,說:“這就是那天,被害的老師身上帶著又丟了的錢,你看看照片上的名字,然後告訴我,你見過這些錢沒有?”

然後有意思的地方就來了,前兩個小孩,一個說見過,一個說沒見過,這個的反應另辟蹊徑,他居然不看照片,而是抬頭去看他的爸爸,臉上是一種沒轍了隻能去找靠山的彷徨和焦急。

張從林注意到,他爸也被看得一臉懵,問他看自己乾什麼。

可是孩子捂著嘴,又開始嗚嗚地哭,並且不停地搖頭,不知道那意思是沒見過這些錢,還是在對他爸說就看看,不想乾什麼。

看見這反應,張從林基本就生出了一種預感,那就是這幾個小孩有撒謊的嫌疑。

過來之前,他就近去了趟派出所,找到了當時調解糾紛的民警。

民警想起來還覺得巧,笑著告訴他:“逮到他們4個啊,起因說實話,還有點搞笑,是當中一個人的同學忽然跑來,說他天天大吃大喝,肯定是偷了家裡的錢。”

“小孩子嘛,我們本來當他是跟朋友鬨了彆扭,過來埋汰一下彆人,沒太當回事。但正好那時候鎮上出了不少盜竊事故,糧管所的一個小孩前腳才走,說家裡丟了400塊錢,我們就想去看看再說,免得群眾老說我們不作為。”

“我們找到的時候,他們剛好在一起,老蔡從最高的那個身上搜出了370多塊錢,問他哪兒來的,他說是彆人給的,我們問誰給的,他說是一中一個小混混給的,然後我們追著問,居然問到了一中那個李雲頭上,這下事情大發了,我們就趕緊給你們去了電話。”

後麵的調查張從林基本都知道,因為流程是他們四處走的,錄證人的口供畫押,將從小孩們手上繳回來的錢還給死者家屬。

因為人證物證都齊的恰好,而那個李雲也完全不得人心,所以一套流程順利地走下去,讓李雲即使上訴也失敗了。

殺師案的物證,除了刀和指紋,剩下的就是這些錢,可萬一小孩撒了謊,錢不是李雲給的呢?

當時負責搜小孩身的蔡警官向張從林透露了一個細節,當時從這四個小孩手上收回來的、花剩的錢裡麵,有3張100塊的整鈔,和將近40塊的零錢。

而張從林現在手裡的那打照片中,帶著名字的6張鈔票數額就有180了,再加上另外3個同學交的錢,即使按每人最少19塊來算,加起來也超過了200。

也就是說,如果死者伍老師,當天丟錢的數目真的是卷宗裡記載的370餘塊,那除掉這些帶著學生姓名的200多,剩下的錢裡麵至多隻會有一張100的整鈔,這和從小孩手裡收回去的錢對不上。

這樣就產生了3種可能,第一,小孩手裡的錢,和伍老師丟失的錢不是同一批錢;第二,他們是幾個神童,這麼小就有反偵察意識,偷偷從乞丐那裡換了錢;第三,他們警方一開始確定的這個370,就不是一個真實的數字。

然而不管是哪種可能,這幾個小孩都值得注意。

半個小時後,張從林從這個心理素質不太好的小孩嘴裡,得到了一個顛三倒四、讓他大吃一驚的答案。

他一會兒說是,一會兒說不是,最後徹底崩潰了,嚎啕大哭,說是偷的。

“……在、在糧管所的院子裡偷的,那三個混混讓我們交保護費,每個人都要交100,不然就完了……我怕爸爸打我,偉偉他們也是,後來他說,他知道哪兒能弄到錢,他在院子裡打籃球,從窗戶裡看見那個大媽往棉絮下麵壓錢了,還說門口的老太太眼睛瞎,走進去她都看不見……”

關捷跨著自行車越溜越近,聽到這個眼珠子都要驚掉了,恨不得立刻回去告訴路榮行不要怕,進他房裡的不是乞丐,而是幾個小屁孩。

小孩的爸爸聽到這話,臉上青白交加,半天說不出話,腦子裡亂成一團,心想撒謊、偷東西、蒙騙警察,任何一條放在他們大人身上,都不敢乾,這麼大點的孩子居然若無其事,淡定得他不由去想,自己到底養了個什麼東西。

張從林繼續追問道:“那你們為什麼要說是李雲給的?還說他讓你們藏起來的?誰讓你們這麼說的?”

“是、是他逼我們去偷錢的,然後大人都說他殺了老師,偷了老師的錢,還不承認,所以被抓起來了。偉偉就說,那我們也說錢是他給的好了,這樣家裡就不會知道,我們偷彆人的錢了。”

張從林:“……”

所以小孩的錢不是李雲給的,乞丐身上的錢,卻是伍老師的,他們一個整個係統,居然被幾個小孩給耍得團團轉,真是可笑又荒誕。

然而這才是生活的真麵目,作為一切想象和作品的載體,隻有活在現實裡的芸芸眾生,才是最真實最複雜的人。

半個小時後,關捷拖著豬排回到家,心裡有消息不分享不快,他從車上跳下來,什麼都沒拿,直接衝進了路榮行的房間。

路榮行聽他亂七八糟地說了一通,愕然了半晌,腦中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想起了靳老師在家裡書櫃上貼的一張便利貼。

上麵抄著一句話:我們總是在親眼觀察世界之前,就被預先告知了世界是什麼模樣。[1]

而李雲這個案子要更複雜,在結案之前,他先被打上了罪犯的標記,結案之後,他忽然又像是冤枉的,連這種確定的事實都能被推翻,路榮行心想,他到底應該看什麼、相信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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