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應該不知道, 我也一樣。”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路榮行心裡挺堵的。
他長到這麼大,被命運眷顧得順風順水, 這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接觸世界的陰影, 它像一頭猙獰的巨獸,瞬間就遮住了殿堂的光輝。
這幾天他心事很多, 書上的字眼隔離在眼前,沒法往腦子裡走,並且不可遏製地橫空生出了許多揣測,他想學校為什麼還沒有動靜,楊老師的反應為什麼那麼奇怪, 還有池筱曼這件事到底應該怎麼辦?
那天羅雨晴在台上講話, 路榮行就覺出了怪異。
他不像靳滕那麼寬容, 也不像關捷那麼不計較,對於這個女生在學校遭受的一切輿論,騷浪賤也好, 大巴車也罷,隻要沒人動手打她, 路榮行都覺得無可厚非。
因為從主流的價值觀上來看,這些言論雖然難聽, 但就是一定程度上的事實。
羅雨晴做了彆人不敢不該做的事,就該有承擔後果的責任和勇氣。
關捷班上那個男生也應該被等同程度的一起臭罵, 但路榮行很少聽到有人討論他, 不過也有可能是他自己出了教室就回家, 沒什麼機會聽到。
總之,路榮行不太關注這些事情,他覺得跟自己沒什麼關係。
不過羅雨晴最後的那幾句講話還是就觸動了他,那種怪異感不是同情、感動、欣賞她的勇氣等一係列積極的反應,更準確地說,應該是她的行為和路榮行對她的印象產生了衝突。
壞人就該是壞人,不應該做哪怕一件好事,這才是和壞人的設定相契合的行為模式。
可真有這麼簡單而統一的現實嗎?沒有。
人就是複雜的多位一體生物,同時擁有數個自我,而旁人無論站在哪個角度觀察他,得到的結果都不能說有錯,因為每一個角度都是真實的他,同時任何一種結果都有死角。
誠然羅雨晴最後的講話,無疑對楊老師是一種詆毀,但對於全校的女生來說,它不失為一份好意,雖然大家並不領情。
路榮行不懂她為什麼要說這些話,如果她的目的是因愛生恨,和楊勁雲魚死網破,那麼在那短短的幾分鐘裡集中攻擊他不是更好嗎?
還有就是,讓她聲明掃地的明明是關捷班上那個男生,但她卻唯獨抨擊了隻是拒絕了她的告白的楊勁雲,這又是為什麼?
這當中肯定還有他不知道的內情,不過路榮行沒打算去深究,一來是學校已經去調查了,他相信這個權威,二來還是因為事不關己。
隨後學校公布了調查結果,路榮行和其他人一樣接受了,他以為這件師風不正的風波過去了,沒想到池筱曼突然跳出來將它翻回了原頁。
她的說辭符合路榮行所有的模糊印象。
上機課她總是留到最後,從一開始的好成績,到中間的班主任懷疑她暗戀自己,再到後來的楊勁雲放過了她,她的成績恢複穩定。
現在的她是孟萍的重點關照對象,當著乾部,在班上人緣也不錯,前途儼然一片光明,可她卻寫了這樣一封信,並且承諾要是自己不信,她可以去鎮上的醫院開婦科病診斷書。
如果不是確有其事,路榮行想不到她還有什麼理由自毀長城,因為這封信一旦報出去,即使是假的,她的名譽也全毀了。
而且就像關捷對羅雨晴的印象一樣,這個同班3年的女生在路榮行意識裡也有評判,他不認為她會撒這樣一個謊。
平心而論,他同情這個同班的女生,因為在她的信件裡,她是一個完全被誘導的受害者,唯一的過錯無非是剛開始接觸電腦的時候網癮有點大,但這是學生的通病,男生那邊還有晚上翻牆去網吧的,然而個個活的神采飛揚。
路榮行沒法將“活該論”套在她身上,他問道:“你想過這封信播出去以後,你會怎麼樣嗎?”
池筱曼模糊地想過,不過就是被人瞧不起、被老師談話,然而她還是輕判了這種壓力,因為如果不這樣,她根本提不起勇氣孤注一擲。
“怎麼樣都無所謂,”她用力地抹掉眼淚,擤了下鼻子說,“隻要楊勁雲能付出代價就行。”
路榮行明顯地感覺到了她的報複心,幾分鐘之前,她的立場還是犧牲自己給其他人豎個經驗和警告,現在變成了針對楊勁雲。
路榮行很想告訴她,播出去不一定能讓楊勁雲付出代價,隻有老師真的犯事了才可以,他捏著信沉吟了半晌,說實話心裡也虛,不知道該怎麼辦,心裡一窩蜂地全是考量。
一來是這麼報了,如果情況核實不到,那他自己得背處分,二來是池筱曼的情緒真的很重,而路榮行又不是那種特彆容易被煽動並且立即行動的人,他心裡藏得住一定量的事情,這給理智留了一點餘地。
再有就是如果報完了,楊老師還是清白的,那他就是偏聽則信,汙蔑了彆人。最後路榮行在想有沒有更周全的辦法,最好不要暴露池筱曼,因為搞不好她就可能成為第二個羅雨晴。
關捷的好朋友肖健就是一個例子,雖然大部分學生都是好的,但不能排除每個學校都有一堆攪屎棍。
“你讓我想想吧,太突然了,我有點反應不過來,”路榮行將信揣進兜裡,扯著嘴角對同學笑了笑,“你回教室去吧,這事不要隨便跟彆人說,我決定好了再告訴你。”
池筱曼就是死馬當作活馬醫,聽見他沒有一口回絕,心理上就默認他準備管了,這份援助使得她緊繃的身體陡然就鬆了,她舒了一口帶著哭腔的氣,在一疊聲裡的道謝裡走開了。
路榮行再次回到廣播室,欄目還差5、6分鐘播出,w已經熟悉好稿件,正在閉著的話筒前麵哼歌打發時間,聽見路榮行回來跟他打了個招呼,自顧自又續上了歌聲。
她唱的詞是“幸福和快樂是結局”,表情和肢體動作確實都很快樂。
這女生跟關捷有點像,愣得很,是那種臉上和心裡都藏不住心事的人,路榮行難得多話,跟她聊了下楊勁雲。
他忽悠道:“我剛剛在籃球場上,聽見幾個女生在聊楊老師和5班那個被開除的女生的事,她們都很同情楊老師,但是我們男生這邊覺得那個姓羅的女生也蠻慘的,你呢,是怎麼想的?”
w嫌棄地說:“你們男生都是禽獸嗎?還可憐她,她那都是自找的,楊老師才倒黴好吧?碰到了一個滿腦闊隻有愛情的女娃兒,唉~看來長得帥也是有煩惱的,所以行鍋鍋,你小心一點囉。”
路榮行心口沉了一下,想說該小心的是你才對,又覺得這話不吉利,終究沒有說。
他坐了一會兒,腦子裡亂得厲害,旁邊w打開了話筒,開始了今天的播報,路榮行坐不住,出去走到外麵的台階上站了一會兒。
球場上有人在打球,不過張一葉不在裡麵,他因為文化課太爛了,被教練砍了一半的訓練量,讓他把成績趕上來了再說。
關捷也不在圍觀群眾裡,那些都是教室就在附近的學生,或者覺得籃球隊裡哪個人很帥的小女生們,關捷的據點在他教室前麵的小樹林,這樣方便在課間早出晚歸。
路榮行也沒敢將信放在教室,晚上騎車帶回了家,想了想沒給汪楊看,隻是跟她談了談。
大院外麵有個阿姨,在一中的食堂裡當員工,對學校的八卦爛熟於心,羅雨晴的事早在大院裡被嚼爛了,汪楊沒少聽,路榮行也知道,他問汪楊,這件事裡麵楊老師有沒有問題或責任。
汪楊聽到的是院外的阿姨通過自己的理解加工之後的版本,對羅雨晴有著很強的貶責性,汪楊接受的信息源都不對,加上對學校這種權威機構又不乏信任感,很難發表出什麼客觀的言論。
她說:“就我聽到的事情上來看,我覺得男老師沒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你今天怎麼了啊?大半夜的突然說起這個老師,老師怎麼了嗎?”
“沒怎麼,”路榮行猶豫了一下,隱掉池筱曼的姓名,將侵犯弱化成毛手毛腳,將她信裡的內容跟汪楊說了,說完他茫然道,“媽,你覺得我怎麼做比較好?”
汪楊也是一臉複雜,她才替楊勁雲辯護完,他跟著就出了新八卦,真真假假她也不敢說得太死,隻覺得以前感覺一中是鎮上最好最嚴的初中,現在聽起來怎麼烏煙瘴氣的。
接著她問了更詳細的細節,而路榮行很多都答不上來。
隨即汪楊以成年人的處理方式,給兒子提了一些建議,無論這事的真相如何,最終的調查和處理都還是得由學校接手,而且隻接觸了一方的言論就發出聲音,這是極度危險的行為。
因為一旦到了對立的立場上,任意一方都會無意識地為自己做辯護,他們會反複強調對他們有利的那一部分事實,並且篤定這就是真相的全部。
然而事實上不是,人的腦子畢竟不是3d攝影機,即使加上了對立麵的立場,也無法100%的完全還原事發當時的狀況,因為那些對雙方都無關痛癢的小細節被擯棄了。
“當然,我這也不是說,你的同學就說謊了,”汪楊補充道,“我的意思是,咱們不要這麼著急地下結論,你哪怕建議你的同學告訴家長,或者找一個她信得過的老師,讓家長和老師來找學校聊,都比她找你要強。”
“你這麼不管不顧地播出去,我說實話,警示意義不大,她的名聲肯定毀了,這不是解決問題的方式,撕破臉了才這樣乾。”
“學校不是說,要把楊老師調走嗎?我覺得這個側麵也能反映出,學校對你的同學還是挺重視的,沒有說,啊沒有證據,不管她了,對不對?你讓你的同學先冷靜下來,找老師找家長找學校,一起來把這個問題解決了,再不濟還可以報警啊。”
路榮行想起池筱曼最後反複強調的接受不了,陰謀論道:“要是他們都不管呢?”
汪楊卡了一下,覺得不可能,要是路榮行在學校出了什麼問題,她能開火.箭去學校理論,但轉念想起吳亦旻的爹媽,她又改了口:“那你們就播好了。”
路榮行得到了一個能進能退的答案,叮囑汪楊不要說出去,很快終結話題回屋裡躺下了。
第二天他將建議告訴了池筱曼,池筱曼的下意識反應就是搖頭,如果她敢說,早就像父母和老師坦白了,之所以守口如瓶到現在,就是怕師長以她為恥。
路榮行覺得她的邏輯有點胡亂,挺傷人地說:“那在廣播裡播了,他們不一樣會知道嗎?到時候他們就會幫你、護著你,不會以你為恥了嗎?”
“不是的,他們該是什麼反應就會是什麼反應,但學校裡的其他人還不知道,這樣對你比較好。”
池筱曼無法反駁,她原本就是想走鋼索,靠的就是一股激憤和衝動,等到情緒降了溫,她或許也就失去揭露的勇氣了。
她心裡知道路榮行說的都對,但她還是很絕望,她不想要那些抗爭的過程,因為她已經感覺到自己的畏縮了,說到這裡,她知道自己該說謝謝了,但池筱曼就是哭得停不下來。
路榮行從不隨身揣紙巾,因為他用不上,手帕更沒有,活得也沒那麼精致,所以這會兒麵對痛哭的女同學,他就在旁邊乾站。
關捷現在跟路榮行在一棟樓裡上課了,他往4樓的欄杆上一趴,就看見這位和一個女生站在樹林裡,他站得筆杆條直,彆人哭得稀裡嘩啦。
關捷早就不記得池筱曼了,見狀立刻齜了下牙,不知道路榮行在搞哪一出。
第二天周五,下午初三還得上課,但是池筱曼在低年級放假的那節課跟班主任請了假,她說她身體不舒服,想要回家休息。
孟萍進來對她很放心,詳細地了解了一下她的症狀,當做是生理期和感冒雙管齊下,批了個假條讓她回家了。
路榮行知道她請假的原因,沒什麼特彆的表示,隻是在她離開教室前看過來的時候,對她點了下頭。
又一節課後他騎車回家,關捷不知道在哪兒弄了個巴掌大的遙控汽車,在地上用粉筆粗製濫造的賽道上跑。這人玩起遊戲來特彆身臨其境,身體愛跟著遙控器晃,嘴裡還有一堆音效,一個人都很熱鬨。
男生多少都對遙控類玩具有點興趣,路榮行也不例外,下車之後過去借來遙了兩盤,出了不下十次線,關捷說他垃圾,他就甩鍋是遙控器不靈。
關捷借此盲目吹捧了一下自己的技術,腦內的天線接著就躥到了八卦頻道,問他:“我早上看到你跟一個女生在樹林裡麵,她哭得打擺子都,你是不是得罪她了啊?”
“我沒得罪她,”路榮行的心情一下沉重了不少,猶豫了幾秒鐘說,“是她在學校裡遇到事了,想找我幫忙。”
關捷手裡還在左右開弓地撥操縱杆,頭也沒回地問道:“那你幫她了嗎?”
路榮行好笑地說:“你知道是什麼事嗎,就讓我幫她。”
奔跑的小汽車沒了動力,猛地刹住停在了原地,關捷捏著搖杆,偏過頭來看路榮行,他剛剛顧著飆賽道,說話不專心,這會兒抿嘴竊笑了一下,走心地說:“不知道,我這不是在等你告訴我嗎。”
路榮行不敢告訴他,關捷心大話多,知道了能糾結成麻花,他隻能跟關捷說女生讓他保密了。
關捷的上眼皮立刻往一起擠,看他的眼神好像他在乾什麼不正常的勾當一樣,但是目光很清澈,還有一點開玩笑的小裝,嫌棄裡也看不出惡意來。
路榮行心下突然就有點感慨,不知道麵由心生和知人知麵不知心這兩句話,到底哪一句才是對的。
如果前麵那句是對的,那麼和氣的楊勁雲就應該是被汙蔑的,如果後麵那句才對,那他就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