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星搖怔怔對上他雙眼。
視線所及之處,是晏寒來鋒芒畢露的眉眼,眉骨微突,眼窩深邃,被燭光裁剪出銳利的輪廓,如同蘊藉冷光的劍。
雖說初次相遇時,晏寒來尚未實現分化,但他的身形相貌皆是少年男性模樣,因而在謝星搖眼裡,一直把他當作男子看待。
關於這一點,她自始至終沒有生過懷疑。
——但從未有過哪一個時刻,她曾像現在這樣清清楚楚地意識到,與自己四目相對的,是個男人。
進攻性、侵略性十足,散出無比滾燙的灼熱氣息,幾乎將她吞沒。
他還能死心塌地傾慕於哪個姑娘。
這句話的意思是……
一時間沒人開口說話,四下岑寂無聲。
晏寒來的言下之意太過明顯,謝星搖還在怔忪著不知如何回應,忽然聽見一道微弱響音。
是床褥和衣物摩挲而過的聲音。
在極度緊張的情況下,外界的任何響動仿佛都被無限放大。
乍一察覺這個突如其來的響動,謝星搖食指一顫,用力按住他心口。
晏寒來稍微靠近了些。
他在等一個回答。
他這輩子肆意妄為慣了,由於從小到大獨來獨往,很少會去在意旁人的臉色。
細細回想起來,無論是獨自一人對上暗淵裡的千百邪祟,還是當年在千鈞一發之際逃離南海仙宗,甚至於時隔許久終於見到扶玉時,晏寒來都未曾生出過像這樣的緊張。
緊張到空氣裡的每一絲震顫,都能不偏不倚壓上心頭,期待她的回應,卻又擔心她做出回應。
晏寒來並不喜歡這樣的感受。
謝星搖的手掌仍然按在他胸前,此刻一言不發垂了眼,不知在思忖著什麼。
她沒有即刻答應,許是生了猶豫。
在分化的那個夜裡,晏寒來感受著她的觸碰與撫摸,心中暗暗浮起過一個念頭:
倘若謝星搖知曉了分化之事,會用怎樣的情態對他。
也許是茫然困惑,不知應當如何回應;也許是無可奈何,禮貌說一聲“對不起”。
又或許,她會開心露出笑意,順理成章接納下這份心思。
其實晏寒來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比起最後一種可能性,他思考更多的,是前兩種回應。
靈狐對此生傾慕的第一人尤為看重,因而在過往的許許多多故事裡,遭到拒絕以後,靈狐都會羞惱不堪,用儘千方百計,讓那人留在自己身邊。
有的將對方折斷雙手雙腳,囚禁於一方密室,日日夜夜見不到他人,隻能與自己朝夕相處;有的修習邪術,讓對方喪失記憶、無依無靠,走投無路,唯有與之相伴。
當初在連喜鎮遇見的江承宇,便是對白妙言下了媚術,用真情假意將她留在身邊,成為他身邊的一朵菟絲花。
世人皆知靈狐情深,卻不知這份矢誌不渝的真心之下,隱藏著何種洶湧的狂流,溫柔蝕骨,能把人連皮帶骨地吞沒。
可那時的晏寒來想了很久,就算謝星搖對他冷眼相待、不屑一顧,思來想去,他也做不出多麼逾矩的舉動。
在所有故事裡,被強行留在靈狐身邊的“戀人”都不曾心生歡喜。
自他幼年時起,爹娘就教導過君子端方,淵清玉絜,取之有道,不應犯下卑劣之行。
雖然如今的他滿手血汙,與“謙謙君子”沾不著邊,但若是違了她的心意,將謝星搖強行留在身邊,見她不高興,晏寒來也不會開心。
靈狐生來便享受他人的撫摸,晏寒來貪戀她的擁抱,也心甘情願被她觸碰,然而比起身體上的歡愉,他更想讓傾慕的小姑娘感到滿足。
所以被拒絕以後,他隻會獨自覺得難過。
室內安靜得過了頭,連空氣都凝滯不動,悄無聲息。
晏寒來精通詩詞歌賦,在道法之上的天賦亦是一流,唯獨麵對眼前這種事,生澀得不明白如何開口。
他腦子一抽:“……你聽懂了嗎?”
廢話。
少年蹙起眉頭。
他的這句話將寂靜打破,不過轉瞬,謝星搖指尖一動。
她點了點頭:“嗯。”
按在他心口的手掌,探尋般輕輕下壓。
呼吸、動作與心跳,所有情緒皆被她攫住,謝星搖忽地抬頭。
她的麵上本是細潤如脂,乍一看去宛如白瓷,這會兒浸開縷縷緋色,夭桃穠李,好似暖色細釉。
她眨眨眼,漆黑長睫簌簌動了動,薄唇不點而朱,勾出一道鉤子般的弧。
“抱歉,因為你說得太認真……我也想好好回應。”
心口上的手掌指骨微蜷,在少年衣襟上留下幾道褶皺。
謝星搖吸了吸氣。
“最初見到晏公子的時候,我覺得你有些奇怪,冷冷淡淡的,跟我們不是很合得來。”
她說:“後來經過一天天相處,忽然發現你一點兒也不壞。”
“喜歡吃甜食、但彆扭著不說的晏公子很可愛,在危機時刻護在我們所有人麵前、用身體為我們擋下致命一擊的晏公子很可靠,一心複仇的晏公子很了不起,也很厲害。”
晏寒來一言不發,沉默看著她。
不知怎麼,心底那些煩悶不安、又酸又澀的情緒,全因她的三言兩語漸漸消散,唯獨剩下心跳愈快,衝撞胸膛。
一刹那的沉寂。
謝星搖很快再度開口。
“晏公子能為我分化為男子,我很開心。”
她說著笑笑,抬眸對上他雙眼,語氣認真而篤定:“我知道,靈狐在意的第一個人很是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