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叮叮咚咚,蓬勃了朝氣,驅散了死亡的覬覦。
“報——汴都——糧隊——已到!”
寂靜,無人相信,戰意滾滾。
壓抑,磨損的盔甲已披上,單薄的武器已握手中。
“報——汴都——糧隊——已到!”
惱怒,謊報軍情斬立決!
質疑,心跳卻已不受控製的加速。
“報——汴都——糧隊——已到!”
嘈雜,人聲鼎沸,腳步匆匆。
鏽跡斑斑的盔甲撞在了城門上,片片鏽鐵落地,盔甲破裂。
長途跋涉的痕跡遍布每一個角落每一張臉,將軍緊緊地抱著穆大林,眼睛紅了一次又一次。
棺材入土為安,小娃娃的臉蛋貼在石碑上,石碑冰涼,臉蛋溫熱。
“三爹爹,七爹爹,嬋嬋到北疆了,好好的,沒有生病,沒有受傷。”
沒有酒,灑下兩碗米糊糊。
婉娉對著石碑笑道:“你們生前不舍得吃嬋嬋的米糊糊,現在總算舍得吃了吧。路開好了,我守這裡,你們在地下缺什麼托夢給我,再稀罕嬋嬋也彆去,嚇到嬋嬋,我把你們挖出來揚灰。”
入城門,他們看到了衣衫襤褸的士兵,也看到了渾身凍瘡和傷痕的孩子。
孩子們軍紀嚴明,即使滿眼渴望,也站在原地,聽著口號劈砍。認出了衙役大刀的女人們看著他們,無聲地哀求他們不要在這裡打碎孩子們的最後一個夢。
沉重。
緩緩行。
“我們是押送流放犯,還是送軍糧?”穆大林抱起嬋嬋,在問嬋嬋,也是在自問。
嬋嬋放下小滿滿昨夜帶過來的土疙瘩小甜餅。小疙瘩餅有一點點的苦,還有億點點的硬,小乳牙咬不動,慢吞吞地磨了一天,隻吃掉了一個小尖尖。
大白白從小滿滿和小皇女的圍攻中搶到了小娃娃放下的小疙瘩餅,嘎嘣嘎嘣,口感剛剛好。
嬋嬋打個哈欠,揉揉眼睛。
他們不是流放犯。
罪大惡極的人被長公主哥哥砍了,錦衣玉食的人頂不住路上的苦也遇河跳河遇賊迎刀了。走到這裡的人都是被欺壓的最厲害的奴仆,他們以前吃的苦太多,路上的饑寒交迫就能熬過來了。他們是另一個金奴,不敢抬頭,總是彎著腰,用鞋麵識人。
他們也不是來送軍糧的。
土疙瘩生命力頑強,能掙脫嚴寒的囚困緩慢生長,但他們帶過來的都是小苗苗,是讓士兵們種到地上的,不是給士兵們吃的。
“伯伯,我們是來扶貧的。”
她有小縣令的覺悟。娘說哥哥為她活著,哥哥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好東西都捧給了她,得不到便不擇手段。她要好好地經營小縣城,讓哥哥看一看人間喜樂。
奶聲奶氣的無奈逗笑了將軍妻,她伸手接走嬋嬋,抱在懷裡顛一顛,問兮娘:“小家夥不好好吃飯?”
兮娘:“胎裡帶的體弱,懷的時候鬨饑荒。”
將軍妻解開虎皮,罩到嬋嬋身上,“威風凜凜的虎皮才襯我們北疆的小縣令。”
她不管他們是來押送犯人的還是來送糧的,她看見他們的車廂和棕馬便知北疆和武國斷掉的血脈續上了,北疆還是武國的北疆。
破舊的書房,穆大林從懷裡拿出武皇的密旨,將軍盯著看了一遍又一遍,手腳顫抖,心臟被揉捏踩踏,疼到極致,眼淚成了奢侈。
將軍聲音嘶啞:“我們武國究竟怎麼了?”
無人回答,心裡已有答案,武國天災連連,人難勝天。
將軍閉眼,再睜眼,如當年窮途末路的父親那般堅定無懼。
燭火明亮,長公主想著駙馬手裡的兩張東岩銀票,想著北疆名不副實的兵力,想著哥哥屈膝求糧被拒的弑殺血眸,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猛然起身,親一口還在梳理毛團的穆月,穿上大厚襖披散著頭發,騎著小毛驢進宮。
武皇大半夜被妹妹拽出了被窩,“妹妹,你哥哥承了亡國君的罵名,沒有酒池肉林也就算了,起碼有個安穩覺吧,你哥哥已經十多天沒怎麼睡了,你再這麼多來幾回,你哥哥要猝死了。”
長公主認真:“酒池肉林不算什麼,一個完整的安穩覺才是最奢侈的事情。”
武皇猛然睜眼,“誰讓你睡不著了?”該殺!
“哥哥看我臉,像不睡覺的臉嗎?”
武皇捏一把妹妹的臉,緊實的,不缺覺。
長公主兩指扒開哥哥又閉上的眼,“哥哥,我可以知道你在密旨裡寫了什麼嗎?”她從耳墜上扣了兩顆碧綠寶石給小滿滿,這才把哥哥的密旨送到穆大林手裡。
武皇困,兩眼無神,聲音含糊:“說了武國的外憂內患,李先生預測的亡國時間。北海若招攬,速速投奔,無罪。”
長公主惡狠狠地捏住哥哥的臉,凶巴巴地擰一圈,“我說哥哥有救,哥哥就有救!李先生還說嬋嬋不可能到北疆呢!”
說到嬋嬋,武皇可不困了,目光炯炯地看向妹妹,“你和嬋嬋一塊生活了小半年,你發現她的神通了嗎?”
長公主瞅一瞅哥哥的腦瓜,“嬋嬋家人沒有瞞呀,我第一天就發現了,哥哥一直不知道嗎?”
武皇現在回憶也能在相處的第一天發現,他當時以為小娃娃在咿咿呀呀地自娛自樂,畢竟他的兒子能無實物表演一場沒有戲本、沒有前因後果的大戲,還能把自己演笑演哭,非常的神奇。
長公主:“我問過嬋嬋了,嬋嬋能模模糊糊地聽到一些話,要貼著臉蛋和耳朵才能聽清楚。植物和人一樣,脾氣有好有壞,說話有真有假,需要仔細分辨。流放路上,一顆百姓求姻緣的月老樹騙嬋嬋吃樹上的果實。”
“然後呢?”
穆大林隻上報了流放路線和死因,沒有這些瑣碎日常,而這些平平淡淡又有些起伏的小日常才是武皇的向往。君王起居記錄在冊,麵對的都是大波大浪,一怒伏屍百萬。他困在皇位上不得自由,閒餘時間便喜歡聽妹妹和兒子講這些沒有什麼意義,卻能讓他放鬆愉悅的小日常。
“嬋嬋不亂吃,摘下來放著。湘湘哥哥偷偷吃了一顆,嘴巴麻了一個月。”
武皇遺憾:“不能吃。”
“哥哥又笨了,不能吃,可以有彆的用途呀。”
“入藥?”
“嬋嬋娘試過了,不能外敷。”
“那還有什麼用途?”
“懲罰偷吃的人呀,哈哈哈,湘湘哥哥偷嬋嬋小甜餅又中招了,哈哈哈。”
武皇:“朽木難雕!”
丟人!都是哥哥,湘湘哥哥是怎麼做哥哥的,競給當哥哥的抹黑,還和嬋嬋一個隊伍同吃同行,就不能向嬋嬋哥哥學習學習?
夜裡冷,房間裡沒有炭盆,長公主擠到床上,把腿塞到被子裡。
“妹妹,雖然咱們兄妹情深,但還是要有一些邊界的。”
哥哥說的對,長公主下床抱起她帶過來的食盒。腿深進被子裡,大食盒放到兩人中間。打開蓋子,一個個熱騰騰的大包子。
沒有什麼邊界模糊了,這就是家人一塊守歲的溫馨模樣。
“我就知道姑姑會給父皇帶吃的。”小太子邁門檻,不開心,姑姑隻找父皇,沒有找他。
長公主遞過去一個大包子,“正要喊你呢,你吃第一個大包子。”
床上又多了一個小太子,床簾都可以摘下來說悄悄話了。
武皇一口半個包子,“駙馬給你做的?”
長公主眉飛色舞,知道哥哥為什麼吃一口就猜出來了,還是暗暗得意地讓哥哥親口說出來,“哥哥怎麼知道的呀~”
他追不上嬋嬋哥哥,可比湘湘哥哥這塊朽木強多了,好壞之間,他中不溜。中不溜的哥哥會滿足妹妹偶爾的炫耀,“你家駙馬做的吃食比旁人做的好吃。”
此刻正是爭寵的巔峰對決,小太子不會讓父皇獨得姑姑偏愛的,“嬋嬋哥哥喜歡姑姑,做吃食用了心。”
長公主怔愣,緩緩低頭吃一口包子,包子不知怎麼沒了滋味。
在最親的家人麵前,所有的情緒都放大了,眼淚落在包子上,鹹了口味。
長公主含著淚吃下一口濕噠噠的包子。
小太子和武皇手裡的包子頓時失了味道,小太子放下包子,小手輕輕地擦姑姑臉上的淚,“姑姑為什麼哭?”
嬋嬋哥哥柔柔弱弱的,不可能欺負姑姑,他猜不出姑姑哭的原因。
武皇伸出大掌,蓋在妹妹臉上,搓一圈,眼淚和鼻涕都抹均勻了。
長公主不哭了,委屈地瞪一眼哥哥,下床洗臉。
小太子等姑姑洗完臉,挪一挪,“姑姑快進來,我一直給你暖著,不涼。”
兒子讓出了最暖和的位置,武皇握住兒子的小腳,用掌心暖著。還是嬋嬋家的飯更養人,剛從嬋嬋家回宮時的小腳肉嘟嘟熱乎乎的,現在不肉乎也難熱乎了。
“兒子,你去公主府住幾天。”武皇有現成的蹭飯借口,“看駙馬怎麼欺負你姑姑。”
“他沒有欺負我。”
“你哭什麼?”
長公主眼睛又紅了。
武皇神色不善,眼中有了殺意,“他欺騙了你?”
長公主搖頭。
惹哭了姑姑的話,小太子還記得,“嬋嬋哥哥不喜歡你嗎?”
長公主再搖頭。
他就說嘛,嬋嬋哥哥如果不喜歡姑姑,怎麼會惦記著姑姑餓不餓暖不暖。他都凍病了,姑姑有了嬋嬋哥哥的照顧都不會每個月手腳冰涼肚子疼了。他晚上餓了沒吃的,姑姑餓了有一大盒熱騰騰的大包子。
包子突然變好吃了,繼續吃。
小太子不擔心姑姑為什麼哭了,武皇也不關心妹妹為什麼掉淚了,兩人吃包子吃的歡快。
武皇:“好吃!”
小太子用力點頭:“好吃!”
武皇:“給公主招個好駙馬,咱們都能沾光。”
小太子再次用力點頭。
一直難以說出口的話在輕鬆的氣氛裡終於能夠說出來了,“穆月晚上總是做噩夢。”
她看著他不敢入睡,看著他眼睛熬的血紅,不得不睡又陷入噩夢的痛苦中。
小太子和武皇都是能夠掌控夢境的人,夢不好,他們就有意識地換一個,絕不會陷入噩夢的囚困中。
小太子不理解:“嬋嬋哥哥不能把噩夢變成開心的事情嗎?”他夢見被追殺時,就告訴夢裡的自己,他在做夢,夢裡可以跑的很快,還可以飛,然後他就飛起來了。
武皇也不太懂,他的睡覺時間不多,睡覺就是睡覺,不做夢。年少覺多時做的夢還能模模糊糊地記起來,這些夢也是他懶洋洋地躺在河邊,草帽遮在臉上,釣著魚,哼著曲。現在偶爾也做做夢,隻是這些夢不好意思說出來了,夢裡他站在汴都城門口給災民發饅頭,熱騰騰的,全是白麵的,每個災民都有。
惆悵。
夢醒時做不到,隻能在夢裡奢望。
再次從噩夢中驚醒,穆月換下冷汗浸濕的寢衣,無法入眠,從小白兔背包裡拿出毛團,慢慢地解,想著妹妹拿到毛絨小白狼的歡喜,狂躁的恐懼緩緩平靜。
長公主站在門口,與他對視。穆月低頭,輕輕親吻她濕潤的眼睛。
“我可以為你做什麼?”長公主哽咽,她知道她可以為哥哥做什麼,她也知道她可以為小侄子做什麼,可是她不知道她可以為她喜歡的人做什麼。
似乎哭了太多了。
一個大大的鼻泡悄悄出沒,啪——
此時無聲勝有聲。
長公主震驚。
長公主僵硬。
長公主嚎啕大哭。
啊啊啊啊啊啊啊,她不活了!
穆月淺笑著沾濕繡帕,慢慢擦她哭紅的眼睛,“我可以為你做什麼?”
濕漉漉的眼睛悄悄地看他一眼,飛快轉移,再悄悄地看一眼。
白皙的食指點一點她紅紅的鼻尖,“想要東岩銀票?”
“en~”
“還有嗎?”
長公主看向床頭的白毛團團,“想要~”
“白毛小豬?”
“en~”
長公主今晚不想睡覺了,拿著兩張東岩銀票蹦蹦跳跳地去牽小毛驢進宮。
剛睡著的武皇再一次被妹妹晃醒,“離猝死又近了一步。”
“你看這是什麼?”長公主從懷裡拿出荷包,再從荷包裡倒出東岩銀票。
武皇心跳驟然加速,離猝死又又近了兩步。
“哥哥,你還記得咱們上一次用銀票買了幾車糧食吧。”長公主強調,讓哥哥回憶起她派侍衛送糧食到軍隊的興奮。
睡什麼睡!心焦一個月,不就為了這點糧食。武皇兩眼沒有一點困意,坐的板正,聚精會神地看著妹妹手裡的銀票,“怎麼可能忘記,足夠整個軍隊吃半個月。”為什麼還沒有亡國,全是這些東拚西湊的糧食在苟延殘喘地拖著。
“這兩張麵值更大的銀票可以給哥哥,哥哥拿東西來換吧。”
玉璽、空白聖旨、免死金牌、空缺職位、庫房要鑰匙全擺出來,“妹妹隨便挑。”
長公主看著哥哥連床都不用下來,側身打開床頭盒,全都有了。哥哥確實做好了亡國準備,隨身要帶的行李都提前打包好了,她還在床頭盒裡看見了小紙人,這粗造濫製的既視感是哥哥的手藝。
長公主沒有碰盒子裡的東西,雖然她很想要,但她有更想要的東西,“你們不是打算放棄北疆嗎?”
朝廷早已入不敷出,他們沒有錢糧運往北疆。李先生和軍師也勸武皇放棄北疆,十萬北疆大軍名不副實,地裂才是北海無法過界滋擾的天然屏障。
“哥哥把北疆的虎符給我吧。”
“李先生和軍師不看好你的救國策略。”
“他們在我這裡不重要,哥哥支持就夠了。”
武皇拿出虎符,認真看著妹妹:“你懂它的重量嗎?”
“我拿了它就入局了。”
武皇眼眸深沉:“你沒有在棋盤上,哥哥死前可以藏下你,讓你有個安穩的去處。你執掌虎符落到棋盤上,哥哥就藏不住你了。哥哥不得不死時,你也會不得不死。”
長公主接過虎符,放入小白兔荷包裡,“我家駙馬傾城傾國,哥哥要是死了,他會被搶走,想一想就生氣,我還不如和哥哥一塊死。”
長公主翹腳腳,驕傲,“我家駙馬這樣的長相,在話本裡都是引起天下覬覦和戰亂的絕代妖姬。”
長公主眉眼晏晏地說著她的承諾:“穆月喜歡安安靜靜地宅在家裡做飯繡花,我和嬋嬋得好好護著,就是同歸於儘也不能讓人搶走,彆人不會像我和嬋嬋一樣珍惜他。”
書裡,武國亡了,哥哥被搶走了,受儘折辱後死了。嬋嬋想到這裡就心疼的冒眼淚泡泡。
小滿滿吃小紅果,小背包早早地裝滿了送往汴都的信,它在等小娃娃,快一個時辰了。
嬋嬋抓著筆,集中全身的控製力寫字,紙上沒有出現字,隻有一團團的黑墨水,她累壞了,睡了一會會,現在是第一個大字,紙有點小,裝不下她的字,先這樣,她有一點點的困。
兮娘抱著揉眼睛的嬋嬋去睡覺。
柳娘拿起紙,凝神辨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