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得厲害,滿是冷汗。
“你可以告訴我?的,遊老師。”疼惜之餘,她微揚起唇,拋出誘餌,循循善誘。
“告訴我?,我?就同意你追。怎麼樣?”
一直沒有?給遊紓俞合適的答複, 就是因為, 隻要說出“願意”兩個字, 她就又輸了。
冉尋不比冰山,可以說冷卻就冷卻, 她是個注重儀式感的普通人。
偶爾戀愛腦,吃一塹不長一智,心動時,對這樣的自己毫無?辦法。
於是強行為自己設置冷靜考察期。
她需要、也期待著遊紓俞親口和她說出來。
否則這段關係始終沒有?意義。
可遊紓俞忽然掙開了她的手。
力度不重,更像是從冉尋的手裡一寸一寸抽離,和她拉開距離,維持不遠不近的平衡。
身?旁一對蜜裡調油的情侶走過,臉上帶笑。
冉尋收回手。
目光從遊紓俞的臉上勾勒而?過,依舊維持得體的微笑,沒再開口。
等待廳裡的人都?快要散儘,遊紓俞才起身?,“我?去一趟盥洗室。”
冉尋一個人在情侶席上坐了一會?。
已經進步很多了。
若放在從前那六個月,遊紓俞中場就會?拋她離開,哪裡還願意枕在她肩上溫存。
她收拾好東西,去盥洗室的方向,等人出來。
很久都?沒什麼動靜,隻好走過去,百無?聊賴地洗了洗手。
隔音不好,女士衛生間裡麵傳來壓抑著的,極低的乾嘔聲。
聲音其實特彆小,四下無?人,融在空氣?裡,像是幻覺。
但冉尋常年練琴,聽覺靈敏。
她原本要離開的步子頓住了,內心鈍鈍地發酸。
就站在門?口等,等一個答案。
四五分鐘後,遊紓俞平靜從裡麵出來,瞥她一眼,垂頭洗手。
“身?體不舒服也不和我?說嗎。”冉尋開口,“因為晚餐不合胃口?還是胃難受了?”
“……抱歉。”遊紓俞擦淨手上水珠,“攪了興,沒能讓你度過一段愉快的觀影時間。”
冉尋總被女人試圖抽身?事外?的第三視角解釋惹得生氣?。
但無?意瞥見鏡子裡遊紓俞的蒼白臉色,知道她不想讓自己察覺、極力抑製的另一麵,又五味雜陳。
“那遊老師補償一下吧,像昨晚一樣。”冉尋斂起笑意,稍顯過分地發難。
走上前,攬遊紓俞的臂彎,“回去詳談。”
可女人卻僵住了,清瘦身?軀輕顫。
偏過頭,以手背壓住唇,神色懨然。
“怎麼了?”冉尋覺得不對勁。
剛剛還隻聽到?聲音,現在遊紓俞直接在她麵前難受,心疼得更厲害。
她開口:“大概是吃壞肚子了,和我?去一趟醫院?那家店看著不錯,但肯定有?問?題。”
“……我?不去。”遊紓俞答。
頭垂得很深,就像在躲避著不知何處窺來的視線。
她把手臂從冉尋懷裡抽出,倚在盥洗台旁緩了一會?。
語氣?執拗得厲害,但因為克製不適,雙眼蒙上層水汽。
低聲請求:“麻煩你送我?回家,好嗎?”
冉尋之前隻是覺得女人食量小,雖生得高挑,但人清瘦至極,是標配的知識分子模樣。
但實際上,隻輕微搖晃,整個人就好像快要碎掉。
去醫院再折騰檢查一番,估計更受罪,隻好送遊紓俞回家。
對方全程都?寡淡少語,闔著眼休息。
冉尋也沒有?再折騰人的想法了,早上怎麼吃白飯撩撥的,晚上就得怎麼還回來。
到?家之後,從藥箱找到?一袋胃藥衝劑,讓女人喝下。
測測體溫,還算正常,總算鬆了口氣?。
但是有?幾分奇怪,遊紓俞卻不願意接受她的肢體觸碰了。
取體溫計的時候無?意碰到?,冉尋明顯看見女人蹙了一下眉。
“還是不舒服?”她體貼詢問?,“先閉上眼睛歇一歇,衝劑還得一會?才能起效,累了就睡。”
“你要走嗎?”遊紓俞的聲音輕飄飄的,卻專注看她。
不多時,似乎覺得自責,垂眼,“胃已經不難受了,你回去吧。浪費你的時間,還要你分心照顧我?。”
“嗯?昨晚可不是這麼說的。”冉尋俯身?,用指尖揩走她唇角的水痕,輕笑。
“昨晚是誰穿紅色睡裙抱著我?,不許我?走的?”
遊紓俞神情一僵,似乎因為她的舉動,反射般緊抿住唇。
冉尋以為是害羞了,笑意更甚。
調戲一個病人太?過分,她很快就想收手。
沒想到?,指尖忽然被濕且軟的唇輕啄了一下。
遊紓俞剛喝完藥,嘴唇還溫熱水潤。
做完壞事,很快側過臉,眼睫翩躚。
躲避冉尋探尋的視線,“走吧,我?會?好好照顧自己。”
言語與行為不符。
言語在推拒,行為卻是蓄意引誘。
冉尋簡直想鑽進遊紓俞的心裡看一看,究竟哪句是真,哪句又是假。
若說表達上可以撒謊,行為就一定遵從本心嗎?
她覺得女人始終在編織一個瞞天大謊,但又時不時露出些破綻,勾她深入,怕她真就走了。
冉尋決定聽遊紓俞的話,起身?,“我?回家了,早點休息。”
呆在這裡一天一夜,早已經逾越她給自己設置的曖昧限度。
回到?業主稀少,靜謐但空蕩的居處。
冉尋坐到?琴凳上,照例練琴維持手感。
隻是靜不下心。
琴音便也如實將內心世界袒露,聽著讓她直皺眉。
索性直接進中場休息時間,抿了口水,開始複盤。
不該是晚餐的問?題。
否則那家餐廳,為什麼單單遊紓俞吃了反胃,她卻和沒事人一樣。
冉尋回想電影開場前,遊紓俞與她一前一後入座。
這之前,其實是並?沒有?什麼異常的。
直到?她奇思妙想,以為她們“夠熟”,仰頭給了女人一個隔著口罩的親吻。
所以,大抵是她沒有?節製的親密舉止,讓遊紓俞作嘔?
依舊說不通。
手指殘存濕軟觸感,女人剛才吻過她的指尖,雙眼濕漉,顯然極真誠。
冉尋點了燒烤外?賣,決定打電話搖人,證實自己的猜測。
“荔荔,你忙嗎?來我?家好不好,幫我?個忙,請你吃夜宵。”
半個小時後,梁荔到?了。
進門?後,曳著長裙,輕嘖一聲,“我?是那種會?為了一頓燒烤就顛顛跑來乾苦力的人嗎?”
怎麼還有?人以反問?句給自己下定義的。
冉尋想笑,但抿唇忍住了。
畢竟還得求人辦事。
她是有?一套話術的,哄梁女士心花怒放。大朵快頤後,開始主動往自己身?上攬任務。
“謝謝荔荔,你真好,按照我?說的來就可以。”冉尋嘴甜道謝。
去拿了兩個口罩,自己戴其一,另一個示意梁荔戴好。
拘謹地坐在沙發上,隻露出一雙水杏眼,真誠至極。
“親我?一下。”
梁荔困惑。
沉默的幾秒鐘,她cpu快燒了,從燒烤口味跳脫到?人生哲理。
最?後語氣?輕顫,拋出一句:“你不會?真要我?今晚乾苦力吧?”
不正經的那種苦力。
“不是。”冉尋無?奈歎氣?,“剛才不是說什麼忙都?幫嗎?快快,親一下。”
親倒是也沒什麼,畢竟梁荔是直女,沒負擔,也不用負責。
而?且還隔著口罩。
梁荔親了一下冉尋的臉。
心裡默念全是友情。
冉尋沒有?反應,也不臉紅,靜靜看梁荔,“不是臉,是嘴。”
“過分了啊。”梁荔拒絕。
“我?就吃一頓燒烤,不賣身?。”
冉尋不氣?餒,右手蜷起,放在她嘴邊,誠懇采訪:
“即使隔著口罩也做不到?嗎?那荔荔,如果我?請你看電影,中途像這樣親你,你內心感受如何?”
“可以說真話的對吧。”梁荔問?。
“雖然小冉你漂亮,但我?們之間太?熟了。以朋友的關係,這麼近,我?會?覺得反感。”
意料之中的答案。
但冉尋偏要聽真直女回答才安心。
“懂了。”她去摘口罩,朝梁荔笑笑。
“朋友”,並?不陌生的詞彙。
分手後,逃到?德國,冉尋過去幾年也曾這麼想。
直到?回國,遊紓俞纏著她,說要追她,她才把人從“朋友”的名單裡放出來,歸為“可發展對象”。
冉尋決定進行第二個實驗。
垂眼擺弄雙手,指尖稍蜷。
她覺得之後的話有?些羞恥了,就好像把和遊紓俞的相處細節公之於眾一樣。但事情進行到?這一步,也沒什麼辦法。
“那如果是直女,會?介意吻朋友的手嗎?”
“吻手很正常吧,國外?那邊不是有?吻手禮?”梁荔答。
“雖然女孩子之間做這種事的確怪怪的。如果是我?的話,大概是想撩人?”
她聽出一點端倪,問?冉尋:“你又和直女曖昧了?實慘。”
六年前,冉尋招呼都?不打一聲,從嘉大退學,分外?罕見地遵從家裡人的想法,去德國深造。
背後原因,梁荔曾經推斷過。
大概是被誰傷到?了,比如,某些惡劣的直女。
“沒有?呢。”冉尋淺笑,輕描淡寫將這件事揭過,胡謅了個理由。
“我?幫朋友問?的。”
梁荔點一下頭,“明白了。”
看來就是冉尋,她又被騙了。
送梁荔到?樓下。冉尋隔著車窗,陪她聊了好一會?天。
再三承諾自己不會?陷進去,保證清醒理智對待情感問?題,才哄得對方舒心,驅車離開。
上樓時,她覺得自己是該清醒一些。
對遊紓俞不設防備的壞習慣,早該改掉的。
問?題經由推測得到?初步答案,冉尋也不再糾結,回去心如止水練了一陣琴。
彈到?手臂發酸,自己滿意,足夠忘記幾小時前發生的一切。
順便還錄了一段,放到?社交平台上,當做這幾周消失的除草營業。
彈了阪本龍一的《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溫柔靈動,意在哄睡。
但自己依舊熬到?淩晨。
沒有?遊紓俞的按摩,冉尋睡意消褪不少。
睡前躺在床上,懶散翻了翻手機。
查收消息,順道回複幾條工作上的安排。
正準備關機,強行讓自己入睡。忽然,一個視頻通話邀請跳出來。
時間顯示01:05。
來自遊紓俞。
第37章
冉尋將頭埋進枕間, 覺得?紅色與綠色的掛斷接聽按鈕都很刺眼。
沒辦法選。
淩晨一點,遊紓俞還沒休息嗎?
顧念那邊是病人,離開時還難受得?緊, 她?違背自己想忽略掛斷的本心,接起來。
在黑暗中整理儀表,冉尋望著視頻裡麵色蒼白的女人, 輕笑?一下,“怎麼了?還是第一次給我打視頻。”
遊紓俞倚在床頭,眉眼寡淡,神情懨然, 病著依舊氣質獨特, 仍是冉尋離開時見到的模樣。
但看到她?,眸底有了?些波瀾,似乎沒料到會被接, “你?……是不是要休息了??”
“沒關?係,接都接了?。”冉尋答, 垂眼躲避屏幕冷光線,嗓音平和,“遊老師說就是。”
遊紓俞覺得?冉尋比起剛才似乎變了?一點,興致不算高。
她?開始後悔這麼晚打擾。
“我沒有身體不舒服,你?彆擔心。就是想問你?,明天還有空閒時間嗎?”遊紓俞在一片安靜裡開口。
“明天嘉大裡有一場友約活動,雖然麵向學生, 但教職工和遊客也能參加, 我猜你?會喜歡那裡的氛圍。”她?眼睫垂斂。
“冉尋, 你?想和我去嗎?”
冉尋知道?這個?活動。
嘉大的一項傳統,隻在春季舉辦, 活動組織者將報名者兩兩匹配,一周內以情侶模式相處,合適的就在一起,不合適隻當朋友。
屆時整個?校園都變成戀愛氣氛濃厚的會場。
冉尋當時還吐槽過隻可以男女匹配,要不她?就報名試試了?。
結果遊紓俞生悶氣,不僅半天沒理她?,晚上被她?親的時候,還掙紮開,失落偏過頭。
“……你?可以去,就當交朋友。反正我們也隻是室友。”
冉尋被她?可愛得?不行,摟著她?哄:“才不參加呢,我有你?一個?就夠了?。”
手機冷光刺目。冉尋意外遊紓俞半夜找她?竟是為這樣一件事?。
印象裡,女人對這種庸俗氣息十?足的相親活動一概沒什麼興趣。
轉念一想,又好像理解了?。
今晚不歡而散,遊紓俞怕她?跑掉,於是第二天繼續約她?。
“遊老師想和我一起參加?不是學生,報名是報名不了?的,頂多隻能逛逛校園裡麵的會場。”冉尋柔聲提醒。
“你?不怕會被同事?或者學生看到嗎?”
“不會。”隔著屏幕,遊紓俞安靜望她?,“我沒有什麼顧忌。”
大概因為是直女,所以的確沒什麼顧忌。
冉尋輕揚一下唇。
反倒是她?自己,還擔心東擔心西。
仔細端詳視頻裡的女人,發覺對方?竟悄然撇遠視線。
似乎是誤解了?她?剛才的笑?,有些赧然。
“那就去吧。”冉尋應了?。
她?也好給遊紓俞最後一次考察的機會。
和梁荔的諸多猜想終究不過空中樓閣,冉尋知道?,遊紓俞的秘密很多,稍有推導不慎,就可能偏差。
通過視頻通話,她?清楚地看見遊紓俞聽見她?答應後,眼中閃現不甚明顯的欣喜。
是真還是假?
冉尋不太想繼續猜測下去。
“冉尋,我的想法太倉促,打擾到你?休息了?,抱歉。”遊紓俞聲音很輕。
“你?能答應,我很開心,期待與你?明天見麵。”
“嗯。”冉尋禮貌笑?了?笑?,“明天見。”
她?想,可能遊紓俞選擇視頻通話是有道?理的,存心想讓她?心軟,而她?也的確甘心上鉤。
隻不過還能上鉤幾次呢?
遊紓俞是一個?極其壞的騙子領主,深居簡出,刻意保守秘密,築起高聳城牆,隻許冉尋留在外麵徘徊,四?下窺探,迫切想得?知全貌。
但是當猜忌的流言頂替秘密,成為真相時,大概領主城牆外固執徘徊的人也將一哄而散。
冉尋總是不願意那麼壞地揣測女人。
餘溫快要降到零度,在這之前,她?依舊願意給遊紓俞機會。
隻不過逐漸地,不那麼投入情感罷了?。
睡前,她?看了?眼天氣。
晴朗,溫度也適宜。
或許她?真能在日光下,在人群裡,與遊紓俞度過愉快的一天。
然後,她?有點累了?。
不如舒舒服服地在家睡上一覺,按照內心的聲音,走接下來的路-
與C8H11N的視頻通話結束,多巴胺帶來的短暫幻覺即將消散。
遊紓俞闔眼。
耳機裡播放著《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前段旋律纖細易碎,逐漸步入高潮,將聽者溫柔托舉,在雲端酣睡。
她?萬分貪戀冉尋指尖的旋律。以至於鬨鐘、手機鈴聲都曾是冉尋彈過的曲子,由她?偷偷錄下。
這六年?來,陷入泥沼,偶爾入睡困難時,就翻出一首來聽。
可是沒想到今晚,冉尋更新?了?社交媒體,悄然發布了?一首晚安曲,就在離開她?家之後。
會是特地給她?的嗎?
遊紓俞自嘲竟設想這種可能性,她?矛盾又封閉,是個?徹頭徹尾的謊言家。說了?謊,還祈願會有人給她?彈曲子,多麼可笑?。
於是隻給冉尋的這條點了?讚,不留下一點私人痕跡。
她?的社交媒體賬號一如既往空蕩,像灘死水。
隻有好幾年?前,對某個?letterbot的樹洞投稿。
主題是——“給你?錯過的那個?她?寫一封信。”
遊紓俞不善文辭,那時打了?幾個?字,又刪掉。
她?回想冉尋曾給她?寫過的那一遝厚厚的情書,揣摩對方?一個?字一個?字,耐心寫下近百頁時,究竟都在想些什麼。
自不必想,愛意與情愫都快要溢出來。
但遊紓俞終究沒能洋洋灑灑。
她?從來事?事?入微,說不了?浪漫的長?篇大論。
於是投稿寥寥一句:
“我是木訥的樹,紮根四?季,她?是恣意的風,逃到天涯海角。”
她?與冉尋甚至沒度過完整的一個?四?季。
嘲諷的是,沒滋沒味的這句投稿,被讚上了?前幾,得?了?獎勵。
一個?玩具,連形狀都像是巧合,刻意讓遊紓俞回憶起她?抓不住的風。
耳機裡的琴音不知道?循環幾次,疲憊感讓她?入眠,意識將斷未斷。
入夢的那一刻,遊紓俞覺得?自己依舊身處晚上那間影院。
可是冉尋不在。
影廳亮起巨大熒幕投來的光,極冷,熒幕裡的演員像提線木偶,刻板、雙眼空洞,連笑?都那麼假。
遵循劇本,彷徨走過屬於他們的一生。
遊紓俞恍惚覺得?他們在演自己。
她?入職嘉大後,曾無數次聽到這樣的話,說她?喬木世家,年?輕有為,二十?八歲就任頂尖學府副教授,日後人生也將順遂美滿。
遊紓俞人前安靜接受所有溢美,人後獨自躲在研究室,覺得?可笑?。
她?早已分割成兩半。
一半是從前那六個?月,有人肯小心翼翼將她?放在心尖的遊紓俞,另一半是遵循世俗期許、高潔無暇的“遊老師”。
沒人知道?,高嶺之花從最初,也是一點點從爛泥裡長?出來的。
因此表裡不一,從骨子裡就爛透了?。
遊紓俞獨自坐在影廳裡,靜靜看熒幕演出。
她?看見冉尋出場,攜著抹光鮮亮色,恣意自由地在日光下行走,像隻貓兒?,偶爾懶懶地舔毛曬太陽。
然後在那個?春季細雨天,像捕獵一樣追在她?身後,破開一點點纏繞在她?身上的藤蔓和汙泥,用柔軟的小爪子和舌將她?舔舐乾淨。
她?錯以為遊紓俞是春季池塘裡光風霽月的初荷,隨風搖蕩,婀娜生姿,因此滿心滿眼都被迷住。
也曾和遊紓俞說:“紓紓,我好幸運能遇到你?。”
遊紓俞便也隨著冉尋的言語而逐漸解凍。
她?想,何?止是遇到冉尋並與她?戀愛,隻是單純遠遠看著,她?就已經知足,並覺得?一生的運氣都快用儘。
在她?立於汙濁,因為冷風而搖搖欲墜,隻差一晚就要墮入淤泥的前天,冉尋將她?拽了?出來。
她?將她?的寡言死板視為可愛,會為她?偶爾的主動興奮到晚上睡不著覺,也會絞儘腦汁每周一封情書,訴說對她?逐漸升溫的情愫。
遊紓俞覺得?心動。
任誰都會被這樣的溫水磋磨打動,她?不例外,更何?況對麵是冉尋。
可溫水逐漸變涼。
夏季過去,跌入蕭瑟乾冷的秋。
熒幕上的冉尋退場,臉上也帶著與她?吵架後留下的縱容讓步的笑?,分外疲憊。
終於會累的,五次裡有一次沒轉頭再看遊紓俞。
她?們無法在日光下行走,她?追問身份,也隻得?到一句冷淡的“室友關?係”。
而遊盈登場。
她?自稱“姐姐”,落落大方?,溫柔而心軟,將遊紓俞帶回嘉平寸土寸金的彆墅區,讓她?再也不用和奶奶擠在城鎮一室一廳的舊民房。
那一天,遊紓俞坐在轎車的副駕位置,路過中心劇院。
寡言沉寂的人,破天荒請求:
“想聽一場音樂會。”
當晚,冉尋在中心劇場首次舉辦個?人獨奏會。吵架賭氣,沒送她?門票。
通往高雅藝術殿堂的昂貴票款動輒五六百,遊紓俞付不起。
從冉尋向她?表露心跡的那一晚開始,她?清楚知道?她?們兩個?人之間的差距。
縱然自慚形穢,認為自己不配,可她?依舊很想看冉尋在台上,笑?意盈盈與鋼琴共舞的閃光模樣。
遊盈給了?遊紓俞這個?機會,讓她?霎時能有與冉尋平起平坐的高度。
那一晚會是秋季唯一的回暖日嗎?
遊紓俞坐在平素她?不會進的高檔甜品店,品嘗冉尋請她?的巧克力芭菲。還是第一次,因此新?奇,又覺得?局促。
她?今後就能真正與冉尋相配了?。
而不會委屈她?坐將近半日的混雜擁擠的大巴,才能和自己一同回家,到那個?灰撲撲的小鎮。
但現實裡的每一筆饋贈都有標價,更不會美滿到事?事?順遂人心。
熒幕上演的劇目又更換了?,變成莎翁的經典劇目。
遊紓俞獨自一人沉在座椅裡,不知道?什麼時候,身旁坐了?遊盈。溫柔化?為爪牙,將她?按進漆黑不見五指的空氣裡溺斃。
遊盈會以姐姐自居,在隻有她?們兩個?人的影院裡對她?格外親昵。
屏幕內播放著罔悖人倫,情節荒謬的各色悲劇,而遊盈在黑暗裡吻上遊紓俞的臉。
眼底埋藏著瘋狂的占有愛欲,卻說:“小俞,你?很可愛。”
密閉空間再不會流進一絲氧氣,遊紓俞隻覺得?窒息反胃。
惶然掙紮,卻隻是在做無用功。
她?曾提醒遊盈行為出界,也曾冷聲質問遊盈,卻隻得?到上位者對晚輩一句溫柔虛偽的“親情”。
遊盈試圖掌控她?的一切,安排她?今後的職業規劃,人際關?係,甚至未來歸宿。
可卻病態般地隻準許遊紓俞與自己親近。
“你?在和大學裡的後輩戀愛嗎?”遊盈私下窺探,表麵卻依舊體貼關?懷。
“小俞連和姐姐親近都不肯,怎麼會喜歡外麵的女人?”她?撫摸遊紓俞的側臉。
“你?忘了?嗎?高中的時候,你?害死了?一個?女孩。”
“多糟糕的事?,全都是小俞的錯。是你?不肯坦白,隻說她?是‘朋友’。”
遊紓俞渾身僵冷。
她?遲鈍回想起與冉尋相處的一幕幕。現在的她?,和高中那時又有什麼兩樣。
她?遲早會害了?冉尋。
何?況她?和遊盈之間,早已被迫進入背德而扭曲的怪圈。
她?怕冉尋……嫌她?臟。
而一切,就以那張遊紓俞不該索求的,冉尋音樂會的門票為開端。
她?以為是從此能與對方?平視,實際上,早就南轅北轍,背道?而馳。
所以,不如就停留在這裡。
就此斷掉。
回過神後,遊紓俞依舊在影廳裡。
隻是她?察覺到,多了?一個?人。
秋季陡然翻轉,變成一個?暖融融適合約會的春日,她?們逛了?公?園、品嘗街頭小吃,最後兜兜轉轉又回到影院。
坐席之間沒有扶手阻礙,有人在她?入座時,輕輕吻她?的臉。
遊紓俞周身體溫迅速退卻。
轉頭望去,看見身邊人逐漸變成遊盈,無聲笑?著,詛咒她?永遠不可能和女人走到光下。
影廳熒幕上的金戈鐵馬,仿佛也變成那一天紅葉飛濺。
“紓紓也可將實情告知於孤嗎?”一道?像在撒嬌的清亮聲音問她?。
幻覺轉瞬間破滅,從噩夢裡驚醒。
冉尋捧著爆米花桶,戴口罩,坐在席間,隻露出一雙素來言笑?晏晏的眸子。
卻在看到她?狼狽不堪的模樣後,迅速收斂笑?意,擔憂得?不成樣子。
問她?怎麼了?,要不要陪她?出去休息。
她?們那時距離很近。
近到遊紓俞有了?錯覺。
好像恣意的風裹挾梔子香氣,兜兜轉轉從海角返回,吹醒她?這一棵爛到骨子裡的蕭條枯樹。
像一場失去了?就再也找不見的重逢返場。
夢境從無限輪回的影院場景脫出,走到儘頭。
遊紓俞從床上起身,目光投向窗外。
原來天已經蒙蒙亮,邁過空洞循環的深夜,又是新?日。
她?將要在新?的一日,與冉尋走入日光下。
迎來送往,百無禁忌。
第38章
冉尋今天起得很早。
洗漱時, 看?了眼她和遊紓俞的曆史聊天記錄。
視頻通話停留在淩晨時分,十分?二十四秒,由她掛斷。
而遊紓俞發了新的一條。
[我有一節早課, 抱歉,十點結束後去見你。]
[老?地方見。]冉尋故作輕鬆回複。
老?地方是她從前時常等遊紓俞下課的生化樓附近。
一片枝蔓遮掩的小花園,還有白橋與長椅, 春季周圍的矮灌木叢裡會長出鵝黃色小花。
遊紓俞是不?許她在門口招搖等待的,就算戴口罩也不?行,所以她們便把碰麵地點改在花園。
偶爾等她實驗結束,已經?近零點了。
樹叢間沒人經?過, 她們會交換一個帶著?草露氣息的淺吻, 再?深夜遊行,奔赴一場幽會。
冉尋無聲笑?笑?,還有點追憶。
每次都要?這?樣親密, 有點偷情的感覺。
仔細想想,她們之間唯一的光明正大, 是手牽手出門曬月亮。
準備去樓下買早餐,出門前,不?經?意瞥了一眼客廳。
桌上?的花瓶裡,插著?的一支粉玫瑰已經?隱隱有枯萎跡象,淺粉暈成妃色,垂頭喪氣。
冉尋把花揪出來,碰了碰嬌弱的花瓣。
被剪裁下來, 生來就為贈予的鮮切花, 大概總會是這?樣的命運。
她想, 她總是喜歡漂泊無依的植物,在德國時喜歡養尤加利葉, 出塵翠綠,孤高寡淡。
頗像某個人給她留下的印象。
但現在覺得太過飄忽也不?好,都二十六歲了,下次乾脆買幾?盆常綠花卉,像小老?頭那樣養養生-
才到嘉大,空氣裡的粉紅泡泡氣息已經?快要?溢出來。
冉尋沒經?曆過,先好奇去圍觀了一下校園裡的布景。
某條街上?儘是穿著?布偶服,招攬客人的學生。長椅擺著?單支玫瑰花,上?寫“如遇愛情,自行取用”。攤位上?有自製奶茶、手作手鏈,還有一麵貼滿便利貼的留言牆。
怪花哨的。
沒想到走著?走著?,還能看?見熟人。
冉尋看?見蔣菡菡背對著?這?邊,穿著?臃腫但可愛的熊本?熊服裝,熱得小臉通紅,伸頭去喝身邊人遞來的冰奶茶。
該不?該提醒一下,一會兒她導下了課可能會來這?裡抓她呢?
思考著?,她順勢打量一番小蔣身邊那位。
陸璿依舊是品學兼優、叫人捉摸不?透的寧靜溫柔模樣。
一家人,和她小姨給人的印象確實很像。
冉尋戴著?口罩路過,無意和陸璿對上?視線。
對方幾?乎瞬間就認出了她,朝她禮貌點頭,笑?得疏離卻乖巧。
小蔣傻傻的,沒注意到冉尋,在人群中和陸璿親昵地臉頰貼貼,“寶貝真?好。”
陸璿捧著?奶茶,就縱容蔣菡菡鬨,捏她臉,“少喝一點,小心肚子疼。”
冉尋把手伸進?大衣口袋,了然彎眸笑?,悄然離開。
不?想承認,可的確是有些羨慕。
臨近十點,冉尋到“老?地方”等著?。
發現這?裡的長椅也放了一支玫瑰,隻不?過太偏僻,目前還沒人發現。
“也許世?界上?有五千朵和你一樣的花,可隻有你是我獨一無二的玫瑰。”
小紙條上?寫著?雋秀的手寫體。
冉尋摘下這?朵玫瑰,不?怎麼中用的記憶力再?次上?線。
她恍惚記得,曾經?給遊紓俞寫的信裡借用過這?麼一句。
那個時候多張揚,也有點不?自量力,連五千朵花都沒來得及看?一看?,就隻認定一朵。
現在也是這?樣,撞了南牆也不?回頭。
久等也不?見人來,冉尋想起遊紓俞昨晚那句篤定的“我沒什麼顧忌”,戴上?口罩和帽子,準備去生化樓找人。
早課應該結束了才對。
她看?見學生魚貫而出,像極了歸國第一天和遊紓俞偶遇時的場景。
重逢前,冉尋已經?快要?忘記遊紓俞的體溫,也以為她們之間不?會再?有交集。
而現在,她們有了藕斷絲連,但又可以說斷就斷的曖昧關係。
她甚至前天還可以和女人擁吻,悶熱潮濕,一如從前那幾?個月。
但是體溫回升,心境卻逐漸轉涼。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可能從遊紓俞說“想追你”的那天,話音入耳,冉尋就又輸了。
她對於女人那些若有若無的撩撥,強迫自己漫不?經?心對待,卻總忍不?住靠近,還拙劣地掩蓋靠近遊紓俞就開始悸動的心跳。
甚至現在大衣裡還藏著?她覺得顏色庸俗的紅玫瑰。
還是生化樓313,冉尋逆著?人流穿梭時,收到遊紓俞的消息。
叫她等一兩分?鐘,講完這?道?題就下樓。
她回:“工作辛苦。”
然後倚在後門邊,隱藏自己的身影。
看?偌大的階梯教室已經?沒有人影,隻剩遊紓俞在講台上?。
沒有拖堂,也沒有在講題,隻是在和誰打電話。
冉尋在想,遊紓俞為人師表,偏偏特彆愛說謊。
空曠教室裡回蕩冷靜嗓音,“……你不?可以來。”
女人單手撐著?講台,鏡框從高且直的鼻梁滑落幾?毫米,長發遮住臉龐,正裝規整,而人疲憊消瘦。
直到沉默很久,摘下眼鏡,肩膀輕顫。
冉尋思考了幾?秒,要?不?要?順勢把大衣裡的玫瑰遞過去,哄遊紓俞一下。
最終還是作罷。
她很想在最後一天和女人愉快度過,也想嘗嘗“被追”的感覺。
從後門轉移到前門,禮貌敲敲,從透明玻璃裡看?遊紓俞,擺出平素的笑?,爭取讓女人看?到她就不?再?難過。
“冉尋。”遊紓俞叫她,有一點鼻音。
但神情轉瞬就從惴惴轉為安穩,甚至驚喜。
匆匆跑過來開門,打量她一陣,最終用手背去貼她臉頰,“等得久嗎?冷不?冷。”
冉尋生得秀氣靈動,天生一雙笑?眼,被主動關心,眸子裡先是閃過一絲意外,旋即被柔軟平和的情緒覆蓋。
輕聲答了句“不?冷”。
走進?教室,坐在第一排,距離講台最近的位置。
像充當遊紓俞最忠實的學生,等待女人給出問題的答案。
遊紓俞坐在冉尋旁邊,思考了幾?秒,無聲把她的手握進?掌心,幫她暖暖。
“現在遊老?師還覺得胃裡難受嗎?”冉尋開口。
帶著?淡淡笑?意的目光瞥過她們相牽的手,很快移開。
遊紓俞覺得冉尋語氣有些改變,但試圖挖掘,隻捕捉到不?淺不?深的笑?。
“胃病是陣發,昨晚喝了你衝的顆粒已經?好多了。”她答。
冉尋打量著?女人臉上?每一絲流露出的情緒細節,最終垂眼,語氣平靜且輕快。
“你特彆愛說謊。我該信,還是不?該信呢?”
遊紓俞呼吸斷了一瞬。
她收緊冉尋的手,才發現很涼。或許人很早就到了,在校園裡逛了很久,隻為了等她下課。
她不?敢想。
“你在生氣嗎?對不?起。”遊紓俞先是道?歉,沉寂一陣,側身去吻冉尋的臉。
“我……真?的沒什麼大礙。或許我應該選一個好天氣,今天早上?還是太冷,讓你久等。”
“在沒人的教室親我,就不?會有生理反應,對嗎?”冉尋答非所問。
遊紓俞怔怔望著?她,胸口失重,心跳聲滾入萬丈深淵。
她難得強硬一把,掰正冉尋的肩膀,稍傾身,湊向她的唇。
冉尋的唇素來是又灼又軟的,偶爾還可以品嘗到幾?分?甜,但現在遊紓俞隻覺得被凍傷。
她試圖撬開那瓣總是張揚著?明媚笑?意的唇角,經?驗不?足,廢了許多力氣才如願。
對方任由她親,沒有動作,也不?作出回應。
隻餘遊紓俞一個人氣喘,脖頸薄紅,眸光如水。
“……不?止親臉,就算接吻也沒什麼。”低低回。
她何其?卑劣,總算試圖說一句真?話。
她討厭所有無關外人的肢體觸碰,男人是本?能排斥,女人則是有心結。
隻有冉尋一個是例外。
遊紓俞期盼著?被她沒大沒小地摸臉、輕浮,做更過分?的事。
甚至罕見做了好夢,也是夢見她們手牽手走在人群,肆意談笑?,在雪夜槲寄生下交換親吻,濕漉睜開眼,撞進?冉尋笑?彎的眼眸中。
醒來就知道?是假的。
冉尋陪她春、夏、秋,唯獨嘉平最難熬最漫長的冬不?在。
“我們出去走走,好嗎?”遊紓俞請求。
她隻想和冉尋一起,為此,她已經?不?再?顧忌什麼。
牽手又怎麼樣呢?被同事目擊又如何。
甚至一會還有人拖著?病軀趕來,執著?且可笑?。
從始至終怕的都隻有遊紓俞自己。
從上?了遊盈的車開始,她怕冉尋落得和那個女孩同樣的下場,怕遊盈插手攪合冉尋的前程、安全。
怕再?見麵,冉尋也像噩夢一樣消散在秋風瑟瑟裡。
而冉尋隻不?過出身藝術世?家,陽春白雪,根莖脆弱,一拔就即刻乾枯死去,再?無複春可能。
但遊紓俞知道?,冉尋是不?會怕的。她身上?向來帶著?鋒芒,外貌和表象多柔軟,內心就多刀槍不?入。
隻要?冉尋再?肯等她,就半天,幾?個小時或許也足夠。
遊紓俞想誠懇如實地承認自己的錯誤,想告訴冉尋,她從不?是一廂情願,她們從前那六個月的故事,還有很多可以補充的細節。
“學校裡有條長街,人很多,光線正好。”她開口,“我們可以邊曬太陽,邊散步。”
冉尋隻安靜打量遊紓俞,嘴唇殷紅水潤,但眼中情緒平靜。
這?是她昨晚想要?的,但現在卻不?想了。
於是淺淺勾勒起一個笑?,答:“我之前逛過一圈,發現吵鬨混雜,沒什麼意思。”
她站起身,“遊老?師是不?是身體還難受著?。工作勞累,就不?打擾你了。”
或許遊紓俞不?避諱與她親昵,從不?是什麼可笑?的直女。隻是缺一個不?想讓她袒露在人前的理由罷了。
她始終是女人見不?得光的存在,或者說,汙點。
無論怎麼再?深入下去,隻會一次次撞壁。
“你不?喜歡嗎?確實人群裡比較吵鬨。”遊紓俞追過去。
“那我們可以換個地方,學校裡的西餐廳怎麼樣?校外也可以,你時間不?方便的話,晚上?也好。”
“就先不?用了吧。”冉尋背過身,輕輕吸一口氣。
懷裡的花雖然被剔除了刺,但囫圇擁入懷,還是粗糙微紮。
胸口泛酸難忍。
“遊老?師。”她揉出含笑?的嗓音。
嫌自己做作虛偽,但內容尚且還算真?誠。
“我有點累,想先回家好好睡一覺。”
南牆向來都在,從來隻是缺少敢於繞過它的人。
“我下班之後去看?你,好不?好?”遊紓俞哽咽開口,從身後圈住冉尋手臂。
“你彆……彆不?理我。”
懷裡的玫瑰實在紮人,冉尋取出來,連帶著?那句附贈小紙條,順手放在手邊課桌上?。
她不?想要?,但拿出來哄哄人,終究還算說得過去。
“不?用費心。”她抽出手臂。
“今天開始,遊老?師可以不?用再?追求我了。”
冉尋轉身,給遊紓俞擦眼淚,笑?意收斂到無,“放你自由,也放我自由。”
第39章
遊紓俞怔怔望她, 話梗在喉間,說不出口。
“之後要記得按時吃飯,好好照顧自己。”冉尋收回手。
最後瞥一眼那支花, 她轉身離開。
出教室時,隔了近半分鐘,忽然在身後走廊聽見慌亂無措的腳步聲。
冉尋才想起, 遊紓俞正裝講課時一般都穿幾厘米的帶跟鞋。
崴到腳就不好了。
她走進電梯,按了一層,在門關合的瞬息,與外麵匆匆趕來, 眼尾緋紅的女人對視。
示意她留步。
已經?擺不出任何笑意, 隻好禮節性頷首。
沒有說那句容易引起誤解的“再見”。
室外比樓裡要暖,這時候陽光才剛冒出頭。
行走在日光下,途徑錯落樹蔭, 視野也?被春光虛晃而去,在視網膜裡留下斑駁光影。
冉尋仰頭, 眨眨眼,有幾分潮氣。
不合時宜地想,今天不該早起,本該是一個值得睡懶覺的好日子?-
遊紓俞上完今天的所有課,回辦公室,伏案安靜工作。
一直到傍晚。
“遊老師,這花是學生送你的嗎?”下班前, 同事發現她桌上不尋常的改變, 打趣她。
“中午我看到你去長?街了, 沒想到小遊老師也?對活動感興趣。”
遊紓俞點了一下頭,禮貌笑笑。
答:“很有意思。”
同事與她告彆, 腳步聲逐漸在走廊聽不見。她便繼續手持鋼筆,在白紙落下刻板工整的字跡。
不去理會那支被她妥帖收拾好,插在透明玻璃杯裡的玫瑰。
寫有手寫體的小紙條纏繞在花莖上,遊紓俞如今已能默背下來。
可是卻等不到向她說出這句話的某個人。
中午,她獨自?逛了逛長?街,提著不符形象的冰奶茶,以及一些辛辣小吃回辦公室。
冉尋又菜又愛吃,遊紓俞設想著到時候遞奶茶到她嘴邊,幫她解解膩。
小吃的確很辣。
遊紓俞嘗了一口,生吞下去,喉嚨灼燒,眼角濕潤。
好像……並沒什?麼特彆。
她品不出味道。
遠不及冉尋從前戲弄她時,給她夾的那一筷辣肉美味。
渾渾噩噩,趴桌午睡一陣。
醒了,打電話過去,兩次、十次,沒人接。
心?裡逐漸撕開一個由淺及深的口子?,麻痹微酸,偶爾牽扯到才會覺得疼。
但若不去碰,那就沒什?麼。
遊紓俞依舊按照日程安排,機械性趕去相同的教室,上和?早上如出一轍的課。
等到窗外日光陷落,下課後,人頭攢動變為人語稀落。
合著窗外校廣播台的柔軟女音,遊紓俞坐在第?一排,翻開筆記本。
垂頭書寫。
[Apr.30th]
[預定和?她在校園裡散步,告訴她全?部?。]
隻希冀冉尋等等她,可以聽完她的話。
遊紓俞不敢想像冉尋會露出什?麼表情,還會淺淺笑著,安慰她嗎?
亦或是嫌惡她的過往,連彎一彎嘴角都不肯。
無措到想即刻跳過這個節點,規劃她們的未來。
遊紓俞總是這樣?的性子?,與冉尋重逢後,縱然心?裡說著不該,但已經?開始無數次假想她們繼續走下去的場景。
之後是五月,她工作上有一次出差,要去臨海的寧漳市。
恰巧冉尋下一場巡回也?是那邊。
她們可以在海濱小城裡約一次會,音樂會結束後從後台逃離,黎明時分,於海邊目睹春到夏的過渡。
夏季結束,就會邁入冉尋喜歡的秋。
明媚鮮活的人,生在這個季節,卻一點都不沾秋雨的淒涼基調。
遊紓俞想為冉尋好好過個生日,她們還從沒有祝過對方“生日快樂”。
她允許對方許成百上千個願望,冉尋貓兒一樣?狡黠的性子?最讓她著迷,就算再荒誕、再輕浮,她也?願意照單全?收。
並由她今後全?部?的時間和?歲月,親手兌現。
之後就是冬天了。
冬天……她們該做些什?麼?
遊紓俞浪漫細胞有限,發現自?己大腦一片空白,竟想不出來了。
手指脫力,鋼筆滑落到地麵。
俯身,手顫得沒辦法撿起來。
她想起來,她從未與冉尋經?曆過冬季。
冉尋離開後,她的四季隻餘下三季,從秋天開始就戛然中止。
她總是獨自?邁過嚴寒漫長?的冬,聚餐應酬後,回到冉尋曾住過的郊區,拿出她寫給自?己的情書,逐字讀到頭。
在煙花聲中,跨入仿佛循環般的一個又一個新年。
就算某個冬天,她追到柏林,已經?有了足以買得起冉尋音樂會門票的能力,也?如願聽到結束後的返場。
卻也?不過是看見冉尋與她新的戀人柔情蜜意,貼麵耳語。
冉尋的返場隻會給她最親密的人。
而遊紓俞隻不過是萬人中再普通不過的某個聽眾。
坐得太久,身體僵硬。遊紓俞拾起筆,轉頭望去。
教室空蕩,不知什?麼時候就隻剩她一個人。
原來沒辦法自?欺欺人,原來已經?等不到冉尋了。
冉尋上午就離開了。
她說“放她自?由”“不要再追求她”。
第?一排不會有人與她並肩坐,不會有人笑意盈盈撐著下頷,撒嬌叫她“遊老師”,不會帶給她玫瑰花,還憐惜為她擦眼淚。
遊紓俞以為春天正逐漸變暖,以為前些日子?的“約會”,會是她們邁入盛夏的開端。
可從那道身影背對她出門的瞬間,溫吞的春轉瞬跌入令人牙關緊咬的冬。
遊紓俞提著公文?包,回辦公室途中,感覺到自?己在發抖。
無意遇見曹斐,驚訝她課上完這麼久才出生化樓,都錯過晚餐時間了。
“沒關係,我回家吃。”遊紓俞笑了笑,回,“謝謝曹老師關心?。”
擦肩而過時,連路燈光線都虛晃著。
遊紓俞依舊平靜走路。
鼻尖染上薄紅。她單手摘了眼鏡,朝鏡片輕呼一口氣。
除掉不知何時蒙上的霧氣-
冉尋到家就依照習慣,關了機,一覺睡到自?然醒。
醒來時頭腦昏沉,鼻子?也?很堵。
大概春天的暖總是捎帶出其不意的寒,綿裡透針,和?她開了個玩笑,讓冉尋這種百年不生一次病的人也?狼狽得頭暈腦脹。
她不甚在意。
赤腳跑去家裡的廚房冰箱,翻出一根雪糕,坐在沙發上,借著空調暖風慢慢吃。
胃裡有點難受,但總算降了溫,思緒也?不再像剛才夢中那樣?糾纏。
借著滑入肺腑的冷甜,遺憾與不舍被一縷一縷梳開。
縱然冉尋吃著沒滋沒味,但她覺得心?情好多了。
“你管這叫心?情好?”
晚上九點,梁荔敲她家的門,進門後就在沙發邊默默盯著冉尋。
“晚飯沒吃,電話也?關機,縮在沙發上等我投喂呢?”
冉尋似有若無地笑笑,“吃了點甜的,補充糖分,不太餓。”
“跟我出去,我帶你吃一頓。”梁荔示意她起來。
“……咳咳。”冉尋裝作病入膏肓模樣?,懶散倚在一堆抱枕間,嗓音虛弱。
“身體被掏空,有時是在過度勞累之後。”
梁荔徹底拿麵前的人沒辦法。
冉尋隻有睡覺時才關機,這鐵定是睡了一下午加晚上,哪裡來的過度勞累。
隻好出門,去附近的便利店買了點食材和?喝的。
提著大包小包帶回來時,發現冉尋摟著抱枕,麵對桌上空蕩的花瓶,像在思考什?麼。
那裡剛才有一支枯掉的玫瑰,現在不見了。
估計是覺得不好看,於是已經?丟掉。
梁荔才意識到,冉尋可能不是身體勞累。是見到什?麼人、發生了什?麼事,於是變得話都比平常少。
她把餐具都擺到客廳,開始煮菜,冉尋就圍在她旁邊給她打下手,自?得其樂,並不流露一點消極情緒。
梁荔實?在忍不住,問?一句:“你昨晚問?我的事,有眉目了是吧。”
“嗯。”冉尋乖乖點頭,“我不是跟你保證了嘛,絕對清醒理智對待。”
睡了一下午,一天隻吃一頓飯,可不算清醒理智。
梁荔歎口氣,“大概什?麼時候能走出來?你這副模樣?,我是不是得每天定時給你點外賣才安心?。”
“目前還沒有,明天大概能。”冉尋輕輕笑一下,“沒那麼嚴重,你放心?。”
梁荔感覺冉尋有點變了。
從前心?裡還有一團火,隨時可以拋棄正在進行的學業,奔赴異國他鄉深造;現在卻平靜得無波無瀾,不再試圖躲避,隻將?心?聲隱藏在水麵下。
“荔荔,什?麼時候辦新婚典禮呀?我還準備去捧場呢。”冉尋轉移話題。
“早著呢,大概還得二?三個月,夏天左右。到時候我得拉你去給我奏樂,彈婚禮進行曲。”梁荔回。
看冉尋點了頭,她心?想這真是排麵極其大了,能得到國內外知名女鋼琴家的首肯。
隻不過這位現在蔫了,沒精打采的。
收拾好碗筷,快十一點,梁荔打算離開,冉尋卻拽住她,開始更換衣著。
“想出門,梁女士可以帶我兜一圈風嗎?”
梁荔同意了。
出去轉轉散心?是好事,雖然這時間怪怪的,都快半夜了。
她載冉尋到了北湖公園。
兩個人沿著江畔散步,在寂靜長?路上有一搭沒一搭聊天。
“你看,江上還有野鴨,它們不睡覺嗎?”冉尋撐著欄杆,口罩上雙眼彎彎。
“這個時候,適合來一首《水邊的阿狄麗娜》。”
“知道你最喜歡的鋼琴家是理查德了。”梁荔歎氣,“帽子?戴上,不是說有點難受嗎?”
冉尋聽話把自?己裹起來,也?遮住半張因低燒而泛紅的麵頰。
語氣輕快地回答,“不光是他,也?喜歡曲子?背後的故事嘛。”
孤獨的國王皮格馬利翁愛上自?己雕刻出的美麗少女,每日癡癡地看,希望能與她永遠在一起。
前幾天,在湖畔與某人劃船時,冉尋也?想著,麵前的這人生得怎麼這麼漂亮。
矜秀得像座玉石雕塑,在她審美上亂踩。
單純看看,就心?潮難抑,想要逗她,看她羞赧抿唇的模樣?,也?想和?她共處的時間再多一點。
可惜遊紓俞終究不是冉尋想象的樣?子?。
她從來隻是在心?裡設想、期盼,雕刻一尊名為“遊紓俞”的塑像罷了。
冉尋找不到愛神阿佛洛狄忒,無法讓她賜給雕塑生命。
也?不可能讓現實?中的遊紓俞鮮活、生動,和?她一直牽手走很遠很遠。
迎麵走來賣小吃和?甜點的推車,看上去快要收攤了。冉尋匆匆跑過去,買了兩根糖葫蘆回來。
遞給梁荔她喜歡的口味,自?己依舊選山楂那一隻。
嚼了嚼,冰糖蓋不過酸滯口感。
“從小到大都沒見過你吃幾次糖葫蘆。”梁荔開口。
可是遊紓俞喜歡,約會時給她買,會笑很久,答話時嗓音也?軟軟的。
冉尋被山楂酸得眉皺起來,跺腳吞下,含著汪生理性眼淚。
眼圈紅了,暢快答:“夠酸,牙都快倒了。”
今後也?不再吃了。
吃過糖葫蘆,梁荔憂心?探探她額頭溫度,“過十二?點了,我送你回家吧。”
冉尋推開她的手,輕笑,“彆管我,你先回也?行。”
去附近的便利店,拿了幾罐平素她不會去買的氣泡果酒。
出來時,梁荔依舊賴著不走,她便拽人到江邊的長?椅坐下,塞給她一罐,很有儀式感地與她碰杯。
冉尋戒酒很久,因此連開罐的動作都顯得生疏。
但她很好奇酒的味道,究竟為什?麼那麼讓遊紓俞沉溺?
大概是可以壯膽,以至於女人每次都喝一些酒,才敢與她親近。
敢不畏世俗指點,顯露出真實?可愛的模樣?。
酒並沒什?麼好喝,滑進喉嚨裡肆意點火,將?五臟肺腑燒得混沌。
讓冉尋想起從前分手後,即將?飛往德國的那個晚上,她在酒吧,一罐一罐艱難吞咽,頭腦被酒精麻痹,但意識卻極清醒。
隻有遊紓俞會讓她爛醉狼狽,也?隻有遊紓俞能讓她不動聲色戒酒,裝成一個大人。
卻在六年後的某日忽然放縱。
手機在冉尋開機付款後就陸續振動,有電話打進來。
冉尋犯了懶,不去理會,隻吹著江風,慢吞吞喝酒。
直到易拉罐空了大半,覺得喉嚨灼熱,隱隱翻湧不適感,才停下。
不好好吃飯,發著低燒喝酒的滋味原來是這樣?。
冉尋想,她自?己都覺得胃裡好疼,遊紓俞怎麼忍受得了呢。
女人表麵端莊,實?則那麼嬌氣,醉了就要她陪,晚上還要她留宿。
後麵如果和?彆人在一起了,對方會容忍她的小性子?嗎,會心?軟到哄著她,不舍得她皺眉嗎?
冉尋不願意繼續想下去了。
隻好垂頭查收消息。
遊紓俞從上午到現在給她發了很多條,竟都快要翻不過來。
之前從沒有過的待遇。冉尋心?想,她或許還是挺招女人喜歡的。
接起遊紓俞的語音電話,開口:“喂。”
“你在哪裡?冉尋。”對麵像是已經?等待很久,猝然接通的那一刻,反倒不知所措。
“……我想看看你,我來月亮灣了,可是找不見你。”
故作鎮靜,但能從顫抖的聲線裡察覺出些許端倪,或許剛剛才哭過。
“出門了。”冉尋簡單回。
對麵聽見她這邊的江水流淌聲,又好像聽見易拉罐碰撞的聲音,呼吸一滯。
“我知道了,我來找你,你、你等一下我好嗎?”
冉尋沒有回答。
良久後,和?梁荔交代?,“回家吧。”
把酒飲儘,她站起身。
夜晚江風習習,吹得人清醒理智。
冉尋朝前走幾步,托著手機,稍偏頭。
對著話筒柔聲低語,如同淩晨時分愛人的親昵私語,實?則卻是倒數告彆:
“我們就到這裡,遊老師。”
“今後都彆再聯係了,也?不要再找我。”
掛斷通話,冉尋自?嘲。
她何其狡猾,素來假惺惺重視體麵的人,連句“晚安”都不肯多說。
怕給遊紓俞留下念想。
也?怕午夜夢回,自?己忍不住偷偷想。
想念她暌違六年,實?際上卻隻不過持續六個月,總也?割舍不掉的初戀。
她的“紓紓”。
第40章
“真實的生活, 通常就是我們無法掌控的生活”。
次日?醒來,和平常也沒什麼兩樣。
冉尋叼著脆吐司片,邊揉悶痛的太陽穴, 邊笑盈盈對梁荔抒發感慨。
梁荔白?她一眼,苦口婆心說冰箱裡還有點新鮮食材,餓了自己做, 就去上班了。
她目前隸屬華國樂器協會門下?,作為聲?名在外的高級調律師,若最近國內演出頻繁,就得忙碌起來。
冉尋不像她那樣忙, 最近一場巡回還?得一個多月之後, 邁進初夏。
因此日?常就隻剩練琴,練琴,在摸魚中?練琴。
上午, 結束三小時的練習,冉尋去街角小巷吃了自己喜歡的小吃。
老板撒調料時, 她說不要辣。
話說出口,短暫地滯了一滯,才又柔聲?指正:“不了,您正常做吧。”
忘記她今後和遊紓俞見不到麵了。
冉尋想起,也就在不久前,她們經曆的那場算是初次,也是最後一次“約會”。
女人縱容著她, 和她緊挽手臂, 親密逛遍所有喧囂擁擠的街巷。
冉尋駐足圍觀, 遊紓俞定定觀察她許久,最後輕推她, “喜歡就去嘗,我等你。”
最終她捧著熱氣騰騰的麻辣小龍蝦杯回來時,女人就雙腿合攏,端正筆直地坐在塑料凳上等她。
冷霧眸子掃過她買的,藏著一點點窺探,但不打算品嘗。
她自律久了,看著就像從未逛過這?些小吃街。
“好香好香。”冉尋偏偏愛逗人,俯身,頗有禮貌遞過去,“先請屈尊等我的遊老師品鑒一二。”
遊紓俞不能吃辣,從前也上過冉尋的當,但又好像被?她俏皮語氣感染,眼睫輕垂,願意妥協。
她環顧周圍,緩緩拉下?口罩,在煙火氣裡用唇叼去對她而言格外新奇的食物。
斯文地咀嚼,有些意外,“不辣。”
像條魚兒一樣,乖巧又不設防備地咬她餌。
冉尋胸口發甜,搬著另一隻塑料椅過來,與女人手臂緊貼,“因為是特地給你買的。”
她怎麼舍得讓對方當眾眼淚汪汪,紅著眼圈逛街。
勾人又可憐的遊老師,她隻想一個人看。
但現在卻沒什麼顧忌了。
冉尋捧著小吃,邊吃邊走?,覺得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好,至少極其自在。
不必遮遮掩掩,也不用忍受情緒如過山車般上下?浮動。
看見遊紓俞淺淺笑,就覺得心裡開了朵花,飲下?花蜜;看見遊紓俞垂頭哽咽,不僅花都枯萎,土層也被?狼狽翻掘。
半路遇到聽眾,驚喜地湊過來,想和冉尋合影。
冉尋素來不拘小節,就捧著吃了一半的東西,對著鏡頭擺出柔軟笑意。
拍過照後,去一家綠植店,按照內心想法買了幾盆常綠鮮花。
至於那支已經枯萎的粉玫瑰,總不會長久地開在客廳桌上的瓷瓶,一如她歸國後與遊紓俞經曆的所有甜蜜瞬間。
冉尋出綠植店時,發現門口還?兼賣圖書。
“情感的好處就是讓我們誤入歧途。”
王爾德浪漫巧妙的悖論?冉尋總是很喜歡,至少,昨晚之後,她認為自己已經從迷宮走?出,回歸正軌。
她希望遊紓俞也是如此-
今日?天氣晴,氣溫回升,辦公室外來往的人流脫了厚重大衣,換上輕薄鮮亮的春裝。
滿目生機。
中?午,遊紓俞披著能裹住全身的厚外套,吃了簡單的素食。
因為知?道自己食量小,所以打飯時刻意請求隻要四分之一的分量。
回辦公室,無?聲?吞下?幾顆感冒膠囊,枕臂午睡。
因為心裡茫然?缺了什麼,由淺入深的傷口隨現實推移而逐步崩裂,就隻好依靠淺寐時的意識抽離來逃避。
沒有小貓再試圖撲纏她,舔舐她傷口,遊紓俞隻能自己療愈。
醒了之後,有同事?關心她生病,還?問?她是否昨晚沒睡好,瞧著眼圈有些腫。
遊紓俞給玫瑰換了新水,禮貌頷首,“隻是晚睡一小會,不礙事?。”
她試圖讀懂一本書。於是在長椅上坐了很久,深夜裡除去有些冷,實則是靜下?心來的好時機。
但卻再不能在名為“冉尋”的書上提筆注釋。
她所有的黯淡與衰敗,不該沾染那麼明媚溫柔的故事?。
縱然?她剜開經年舊疤,一邊厭棄自己到極致,一邊卻又在心裡一遍遍打著腹稿,磕絆又口不擇言。
幻想冉尋聽到她的過往後,會依舊口吻寵溺,甚至肯摸她的臉頰,哄她“彆哭了”,“紓紓什麼都沒做錯”。
可那依舊是無?法實現的美夢。
美好到與現實對照,竟連腹稿也用不上,就已經讓冉尋不願多等,攢夠失望離開。
遊紓俞怕冉尋厭煩。
可惜,從月亮灣找不到月亮的幾個小時裡才明白?。
她懷揣著一腔熱情,倒不如說空有一腔妄想。她總算知?道,熱情撞進冷淡中?會是什麼滋味。
下?午,同事?休假,遊紓俞一個人在辦公室。
查收工作上的消息時,看見她唯獨關注的某個賬號更新了。
三盆綠油油討喜的花卉,與聽眾粉絲的合照,還?有紛亂琴譜間一本敞開的書。
全英文的內容,遊紓俞獨獨譯出冉尋特地勾畫的那句。
情感使?我們誤入歧途。
配文卻與圖片不符。
是格外契合冉尋風格的“笑一個吧?讓自己快樂快樂這?才叫做意義?。”
遊紓俞點了讚。
縱然?冉尋早已取走?了她的喜怒哀樂、四識五感,讓她獨自在失去她的迷宮裡彷徨。
她走?之前,全世界的路都通往她的心;她走?之後,世界彎彎繞繞,再跌撞摸索也找不到出口。
晚上平靜上了一節選修課。上周能在前排見到的人,這?周已不見蹤跡。
下?課後,遊紓俞混在人群中?,到學校便利店的冷櫃前,拿起兩?個冷藏小蛋糕。
坐在用餐區,用小勺慢慢吃。
又膩又甜,胃裡本能翻湧起來。
可是想起那一晚,冉尋把持方向盤,偏頭看著她笑,雙眸藏了星星的明媚模樣,就不覺得難受。
給冉尋的微信發消息,對方的最後一條竟還?停留在那句“想上”。
遊紓俞打字:
[你想怎樣都好。]
唯獨不要把她拋下?,讓她又一次獨自停留在那難捱的六年。
蛋糕吃儘了,有人給她打電話。
遊紓俞掃過屏幕,來自遊盈。
她接起來,聽對麵寒暄說完,淡聲?開口:
“正好,我也想和姐姐談一下?。”
開車到嘉大附一醫院時,夜色漸深。
遊紓俞一路快步走?,沿途的消毒水氣息混著病人家屬的焦慮低語,讓她極端不適。
她數不清已經有多少時日?沒來過醫院。
推開高級病房門,看見姑姑遊嬋正給遊盈削蘋果。
遊紓俞把公文包放下?,緩步到病床旁坐,示意遊蟬交給她就好。
“小俞,你來了。”遊盈望著她,嘴唇蒼白?,溫柔笑笑。
“你們姐妹之間關係最好,小俞,快哄哄小盈,讓她彆東想西想。”
遊蟬四十出頭,也不過是遊家長輩裡年紀尚輕的,此時看了遊盈的病情,稍顯愁態。
可惜就連姑姑也認為,遊盈與她之間還?是尋常親情。
等待遊蟬帶門離開,遊紓俞垂眸繼續削蘋果。
“昨晚家庭醫生在公寓沒有等到你,之後有好好休息嗎?”遊盈聲?音很輕。
遊紓俞簡潔答:“睡過了,不用擔心。”
“聽小俞的話,昨天沒有到學校找你,可今天身體忽然?開始不舒服。”遊盈咳了幾聲?。
“本想著中?午就問?你可不可以過來,正好姑姑也在嘉大,可以接你,但又怕打擾你工作。”
她抬起仍在輸液的手,想碰遊紓俞的側臉,“沒想到你晚上就來了,我好開心。”
遊紓俞知?道今天學校禮堂有麵向嘉大的捐贈儀式,姑姑遊蟬會來。
但從入職以來,她就提過不想讓學校裡任何人知?道她與遊家的關係,於是向來不出席。
遊紓俞偏頭避開遊盈的親近,沒什麼表情,幫她掖被?子,“不要亂動,小心鼓針。”
餘光掃過病房裡監護儀上的各項數據,還?算平穩。
索性單刀直入,說出今晚談話的目的,“姐姐這?一陣子很關心冉小姐,對嗎?”
不止,從冉尋踏入遊盈家教鋼琴的那一天就已經開始“關心”。
或者更早。
遊盈看了她一會,笑了,目光很快移向旁邊削好的蘋果,“小俞,姐姐口渴,你喂姐姐吃蘋果好嗎。”
“這?是我最後一次來看你。”遊紓俞無?動於衷,語氣冷靜到極點。
“手術那天,我並不會來。所以還?請姐姐回答。”
空氣靜了一陣,遊盈笑意消失在嘴角。
“你總喜歡護著一個外人。之前那一次,從家裡搬出去,到郊區住,現在開始拿探望我這?件事?要挾。”她開口。
“姐姐又何嘗不是在要挾我。”遊紓俞沒有吵架的想法,嗓音也很淡,平鋪直敘事?實。
“生病六年,就把我綁在身邊六年。”
可她那時還?天真以為得到了缺位已久的親情。
遊盈起初的確對她那麼好,好得不真實,讓人受寵若驚。
以至於過分的親密舉止,被?美化為“親情”,竟然?讓遊紓俞也覺得挑不出錯。
更彆提身邊其他人。
“這?六年,感謝姐姐和姑姑對奶奶的照顧,但我認為,我已經足夠償還?你們的恩情。”遊紓俞垂眼,將蘋果切塊。
“我從沒有在這?段家庭關係中?感到輕鬆,反倒被?牽製,左右為難。”
“你的為難之處就是我嗎?”遊盈無?力牽起嘴角,“你覺得姐姐耽誤你追求冉小姐,於是之後也不想和遊家扯上關聯了。”
“你忘記大學畢業那時,是誰為你擺平那場學術風波?一個剽竊手下?學生論?文的教授,心虛作祟,會讓你順利畢業嗎?”
大四那段時間,回憶倒帶,身邊人或質疑或嘲弄,呈現在遊紓俞腦海裡的景象全是灰色。
像部不見天日?的默片,讓她一時喘息不順。
“小俞,如果那件事?姐姐沒有替你解決,你還?有如今嗎。”遊盈身居上位已久,雖病著,但壓迫感依舊。
“現在你說想走?,是不是有點遲?”
遊紓俞盯了她一會,並不露怯。
將牙簽插進蘋果塊,遞過去,視線仍停留在女人被?病氣折磨的臉龐上。
“所以我很感激姐姐,這?之後的所有時間,我都在聽你的話,每一周都來探望你,也早就想好將來該怎麼報答你。”
低低吸一口氣,遊紓俞語氣分外冷靜,“但從來不應該是以那種方式。”
遊盈擺平她所有的為難,有求必應,甚至溺愛到外人都覺得豔嫉的極端地步。
讓遊紓俞覺得,原來有家會是這?樣一種感覺。
但實則卻是在扭曲她對家庭的觀念。
真實的情況從不會這?樣。攜手患難,相互扶持,像李淑平那樣才叫家人。
表麵“不求回報”的偏愛,隻不過是遊盈為了讓她付出更多而拋下?的餌料。
在遊紓俞本能排斥與女人更親密的接觸時,遊盈哄誘著她,說“我是你姐姐”、“這?再正常不過”。
深夜忽然?驚醒,發現遊盈在床邊,支著下?頷,無?聲?盯她不知?多久。
終於,在那個冉尋離開過後的冬,春節聚餐,四下?無?人的死角裡,遊盈試圖吻她。
遊紓俞抑製不住乾嘔的本能反應。
她狼狽逃離,在冷冽的寒風裡逃出她從始至終不喜,卻又失足踏入的牢籠。
開車來到嘉大校門。
那一年雪下?得厚,四下?寂靜無?人,連月亮都不見蹤跡。
遊紓俞後知?後覺,自己做了一個多麼錯誤的決定。
欺騙冉尋。
以為那樣會是對她好,保護她免於牽扯進麻煩之中?。對自己,也算長痛不如短痛。
但自此六年,她以為的短痛變成深入骨髓的漫長鈍痛,夾雜如骨附蛆的自我厭棄。
每一晚,無?數遺憾片段在夢中?複現。
遊紓俞獨自卷入這?場拖拽她墮入深淵的噩夢,一年、三年、六年,早就麻木,並認為這?是自己應得的報償。
隻是偶爾夢到冉尋時,她格外貪心,想要重來一次當初的抉擇。
想牽住決絕離去的冉尋的手,說“帶我逃走?好不好”。
想說,她從不是什麼“直女”,這?輩子注定不是。
“你討厭與姐姐親近,也討厭和其他女人肢體接觸,為什麼對冉小姐就寬縱了?”遊盈並不吃蘋果,隻是用牙簽戳弄著,低低笑出聲?。
“我知?道了,從前那位是,現在這?位也是她。小俞,你那麼專情冉小姐,她知?道嗎?”
“她不是都已經放棄你了嗎?”
遊紓俞心裡茫然?麻木,像被?剜了一塊。
很輕地勾一下?唇,不掩諷意,“姐姐都查過了,還?再說一遍做什麼。”
“你從來都沒有放棄過冉小姐,可她卻不願意陪你再走?哪怕就一步。”遊盈眼神憐惜。
“小俞,你知?道這?樣一句話嗎?總也不成的事?,冥冥之中?注定就是不成的。”
遊紓俞起身,看了遊盈良久,不躲不避。
“我知?道。”眼睫低垂,嗓音清冷篤定。
“但偏要。”
“這?話我也想送給姐姐。”她補充,“親情不圖回報,至於你給我的,從來都不是。”
為了病態的占有欲,將她捆在身邊,剔除一切潛在對象。
又矛盾且可笑地逼她相親,希冀她未來的“伴侶”接下?遊家的爛攤子。
知?道她早在高中?發生過的事?,那時卻隱身,隻願意在她大學深陷泥潭時才站出來,施與甜頭。
遊紓俞轉身去取公文包,隻給病床上的女人留下?背影,“姐姐好好保重,希望手術順利。最後一次談話,我獲益良多。”
背後傳來慌張掀開被?褥的聲?音。
遊盈喚她,試圖拔針頭,下?床挽留,被?遊紓俞在之前就察覺,喊人進來。
“我病得太重,沒辦法看話劇,冉小姐的場次應該會正常舉辦的。”遊盈無?力咳幾聲?,眼睛染上紅,嗓音發抖。
“小俞,你、你之後再來看看姐姐好不好?”
遊紓俞心裡悶悶發疼。
可望著憔悴女人,隻平靜答:“有什麼事?就叫姑姑,璿璿也大了,她也能為姐姐分憂。”
末了還?是拋下?一句,“我不會再來。但小佳和璿璿有事?,隨時叫我。”
漫長折磨的對峙總算結束。
醫院裡刺鼻的氣息讓遊紓俞本能排斥,直到坐上車,才覺得渾身緊繃的神經舒緩下?來。
本該直接回家,但她不願意麵對和遊盈扯上關係的家庭醫生,更不願意走?進那間冉尋離開後,每夜都死寂蒙塵的臥室。
冉尋不要她了。
遊紓俞忽然?沒有力氣繼續開車。
她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車窗外人來人往,每個人臉上都滿懷憧憬,有該去的歸程。
可唯獨少了她的。
冉尋的那句“放你自由”,無?形中?卻將遊紓俞囿在原地。
如雙目失明的盲人在逼仄黑暗裡四處打轉,試圖尋找出路。
磕磕絆絆,摸索良久,尋找冉尋話中?“讓自己快樂”的意義?,但終究一無?所獲。
她的所有快樂,早就永遠停留在昨天陽光明媚的上午。
一邊在講台上授課,一邊期許著即將與冉尋見麵,心臟簌簌跳動,藏不住欣喜,連看窗外被?吹落的樹葉翻飛都覺可愛。
遊紓俞本覺得那是個適合散步的好天氣的。
但冉尋認為太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