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還是?乖乖都夾進她的盤子裡,催她嘗一下?。
冉尋隻需點頭,就全被?安排。
小助理不知道她不愛甜的,因此自己喜歡什麼,就儘數想送給她。
隻嘗了一口草莓尖尖,就彎唇答:“很甜。”
時有?走神,她竟開始比較高?級餐廳的草莓蛋糕,與便利店冷藏櫃裡的口味有?什麼不同。
以至於她吃一口就膩到不行,但看見遊紓俞曾經在?月亮灣樓下?駐足時,合著晚風品嘗,異常鐘愛。
簡單對付了一下?早餐,該去工作了。
冉尋和莊柏楠一起去提車,卻在?取餐處的轉角窺見某個身影。
身在?夏季,卻裹著厚重的白浴袍,露出纖細到一握就能蜷住的小腿,臉頰燒出病弱的緋紅。
夾了簡單的生?菜蔬果,量隻占了盤子的四分之一。
遊紓俞好像沒什麼力氣,正垂眸拾掇著,指節忽然脫力,一顆草莓順著滾到了地麵。
她不想給其他?人添麻煩,慌忙去拾,再起身時,視線也隨之落到前方?。
頓時怔楞站在?原處。
冉尋收回目光,開口:“小柏,該走了。”
酒店餐廳臨街,坐上車後,側車窗依舊將餐廳裡的景象框進。
她看見女人在?原地站了許久,好像如夢初醒,匆匆跑到窗前。
兩人短暫視線交集。冉尋平靜,而遊紓俞好像被?燙傷,倉促後退,目光躲閃。
指節攥著餐盤邊緣,握得發紅。
…
傍晚回酒店,一路經過前台,冉尋再沒看見遊紓俞。
回頂層的琴房照例練琴,之後去餐廳吃了晚餐,也沒有?。
女人像是?寧漳煙消雨散後出現在?她思緒的一縷幻覺,但冉尋清楚不是?這?樣。
她昨晚看見遊紓俞撐透明傘,冷得背脊止不住發顫,穿一件弄汙甚至濕透的白裙,從劇場趕來找她。
冉尋儘量不讓自己去想,音樂會前,或者說女人來見她的那幾個小時,都經曆了什麼。
喜潔守序的人,連外表都來不及整理。又要強到極點,從來都是?不肯低一下?頭的。
可是?自她回國後,三?番五次,卑微到極點,留她彆走。
自音樂會前,冉尋不再關注最新時訊。
因此也不知道,訂婚消息,之後是?否被?大眾驚詫的“逃婚”流言覆蓋。
或許莊重典雅的白裙是?訂婚禮裙,但遊紓俞不在?意將它弄臟、浸濕。
她裹在?勾勒窈窕線條的長?裙裡,可那更像一道束縛殼子,裡麵的人早就空了。
冉尋止住思緒。
因為這?正寓意著,潛意識裡,她想要回退一步,再度重蹈覆轍。
一周前可能會,但現在?,她沒辦法說服自己回頭。
…
日程緊鑼密鼓,次日一大早就要接受采訪,與業界前輩交流。
冉尋將自己沉進浴缸,朦朧睡了一覺,出來吹頭發時,有?人敲門。
莊柏楠拎著大包小包,有?些焦急,“冉尋小姐,我給你?買了防風防濕的藥貼,你?今天彈琴的時候說手腕酸是?嗎,一定是?受涼了。”
看見冉尋穿浴衣,隨意但誘人的模樣,忽然啞火了。
垂頭看自己的腳尖,“我可以進來嗎。”
“請。”冉尋沒什麼所謂。
上午就提了一次,幾個字,就被?記住了,她的小助理還真心細如發。
不該辜負人的好意。
小姑娘鵪鶉一樣嗯聲,做賊似的掃視兩眼?左右,才拘謹走進來。
坐在?沙發上,動都不敢動,臉被?屋子裡縈繞的浴後香氣燙熟了。
冉尋坐在?她旁邊,隨意伸出手腕,莊柏楠就把冰涼的藥貼沿著她手臂線條一圈一圈纏好,認真到出了汗。
“謝謝小柏。”她眼?瞧貼好了,柔聲開口,“明天姐姐請你?吃飯。”
莊柏楠被?“姐姐”兩個字燙得聽覺飄忽,卻擺手推拒,“不用不用。”
“我……我隻要能跟著冉尋小姐到處走就好了。我是?助理嘛,我吃草,你?得吃肉。”
話說出口才覺得傻,她懊惱極了,一把捂住自己的臉。
冉尋想笑,忍住了,她總不能辜負小姑娘高?昂的工作熱情。
說話空檔間,房門再度被?敲響,應該是?酒店後勤來例行清理房間。
“我去開門。”莊柏楠自告奮勇。
冉尋忽然覺得心臟滯悶,快十一點了,照理說不該有?人再來。
或許是?因為她今晚忘記打開房間“請勿打擾”的提示。
她起身,跟在?小姑娘後麵去看情況。
門打開了一道縫隙,走廊稍涼的風闖入屋內,空氣陡然轉為寂靜。
遊紓俞站在?外麵。
顯然沒有?預料到房間裡的情形,不知道來給她開門的不是?冉尋,而是?那位助理小姑娘。
“女士,您好。”莊柏楠拘謹問候。
她看見女孩麵頰緋紅,眼?神仍有?些迷蒙,身著清涼夏裝,纖薄到勾勒姣好身材,露出雪白手臂。
而冉尋隻裹了條浴巾,距她幾步之遙。
遊紓俞無措發現,對方?殘存在?唇邊的笑意正逐漸消散,留下?讓她慌亂的平靜,與她對上目光,一絲漣漪也無。
冉尋沒有?上前,停在?她觸及不到的地方?,禮貌頷首。
開口:“有?事嗎?”
第67章
遊紓俞怔怔望著她, 以目光丈量她們之間的距離。
半晌,墨眸裡的光逐漸暗下去,難堪般停留在走廊外。
“就是想問一問你。”她聲音很輕, “如果睡前有時間?的話,我們還可以聊五分鐘嗎?”
冉尋的房門外沒有亮起“勿擾”。
她還以為,冉尋已?經?不像前天那麼生氣了, 默許她來?敲門的可能?性,想聽她再解釋。
但?是,房門打開,裡麵卻是對遊紓俞而言格外陌生的小姑娘。
深夜十?一點, 兩?個人都做了什麼?
她強迫自己忽略掉剛才房間?裡的升溫氛圍, 她相信,冉尋不是那樣的人。
“沒?有必要。”遊紓俞聽見冉尋對她的回答,“這麼晚, 你該回去休息了。”
語氣溫和,卻讓她頓時落入窘境。
“好, 我不打擾你。”遊紓俞藏在浴袍裡的手指蜷起?,不打算放棄,“可我到寧漳倉促,來?時候的裙子……壞了。”
低咳幾聲,仍在低燒,頭腦有些暈眩。
她望向冉尋,“冉尋, 你可以把?巡回那天的西裝還給我嗎?我出門時想穿。”
莊柏楠雖然知道冉尋是衣服架子, 穿什麼都好看, 但?沒?想到,音樂會那天的服裝, 竟不是她自己的。
“當然可以。明?天,我交給酒店乾洗後送到前台,你自取就好。”冉尋目光停留在遊紓俞臉上片刻。
那股墜悶感又浮上心?頭。
裙子壞了,所以今天隻能?穿浴袍去餐廳。
不該再多說,但?她還是低垂頭,問遊紓俞:“為什麼來?找我,而不是向酒店求助?他?們會很?樂意幫你。”
遊紓俞緘默不答。
而兩?個人都清楚原因。
冉尋主動打破僵局,“嗯,那就這些事,你好好休息。”
“你還記得嗎?遊紓俞,我們之前約定過的一個月。在嘉平那時的確很?愉快,至於現在,我已?經?走出來?了。”
她語氣輕且隨意,不慎撞進遊紓俞怔楞的雙眼,很?快移開。
“以後不要再來?找了。我們,散了吧。”
說完,她示意莊柏楠關上門,轉身,不再關注背後的事。
身軀陷進鬆軟沙發,沒?吹乾的發絲透著水汽。
這個角度,遊紓俞站在門外看不見冉尋。她最後看見的,是對方纏在右手腕的藥貼。
想問冉尋怎麼了,是不是手腕又疼了。如果方便,她願意幫忙按摩。
但?話音竟哽住。遊紓俞想起?,冉尋之前就扔掉了她的護腕。
她早已?沒?有立場,也不被允許這樣做。
莊柏楠很?小聲說了句“您回去吧”,房門關合。
周身徒留走廊流通卻冰冷的空調氣息。
遊紓俞麵對緊閉的門許久,五分鐘之後,看見“請勿打擾”燈亮起?。
扶著牆,她想冷靜離開。
但?隻走了幾步,眼睛已?經?在發熱發酸。
這是冉尋最直白的一次告誡,推開她,告訴她“彆再來?”。
房門隔音並不好,遊紓俞本想再站一會的,但?聽見莊柏楠和冉尋的談話聲。
聽見小姑娘焦急關心?,問她手臂上的灼痕是怎麼回事。
聽見冉尋嗓音又攏上笑意,耐心?安慰,對她與對其他?人涇渭分明?。
遊紓俞想,她此刻沒?必要再站在這裡。她不為感動自己,期盼得到回應的對象也已?將她拒之門外。
她隻是混沌在隻有自己一個人的房間?裡昏睡了一個晚上。
夢裡,人流如潮汐般退卻,而冉尋向她走來?,手捧一束花,喊她“紓紓”。
朝前走了那麼多步,來?接她。
周圍人來?人往,本是嘉大某條尋常的路,再茫然四顧,竟變成訂婚場景。
遊紓俞自己身著一件沒?有弄汙的雪白長裙,前方就是穿西裝,柔軟明?媚的冉尋,向她微笑。
歪頭,像隻長毛貓兒,“紓紓,我們一起?走吧。”
從夢中驚醒,遊紓俞從沒?有那麼一刻想要再見到冉尋。
可夢與現實總是相悖的。
遊紓俞跌跌撞撞回自己的房間?,手腕上的手鏈早被過熱的體溫捂熱。
那行刻在米粒上的字,她此時視野模糊,快要看不清。
如同她在寧漳赴約前,每每入睡,都期盼著冉尋對她返場,想象著巡回演出中的每一個細節。
但?終究沒?辦法實現。
掌聲喧囂到極致,才有幸得來?一次返場。
對她的“無限次”,本就不可能?做到。
…
冉尋送莊柏楠離開後,去洗手間?洗了把?臉。
她剛才沒?有多大情緒起?伏,甚至應和小姑娘說話時還能?笑出來?。
隻是覺得該這樣做,好讓自己清醒一點。
出來?的時候,快十?二點了,竟接到梁荔的電話。
對方語氣輕快,透著幸福,一點也沒?有即將進入圍城的覺悟,嗖嗖給她發了許多婚紗設計圖,說她品味好,讓她挑。
冉尋給了自己的意見,又問:“看這架勢是西式婚禮吧?正式儀式什麼時候辦?”
“我知道你很?急,可是先彆急。”梁荔嗔她。
“早著呢,一周多我不剛給你發訂婚請柬嗎,你第二天還招呼都不打一聲,就飛嘉平來?找我。”
冉尋嘗試彎一下唇,有些失敗。
她垂眸,停頓幾秒整理自己的情緒,才笑著回:“我是急急國王,你的事,我怎麼不急?”
這次輪到梁荔沉默了。
她聽見冉尋嗓音含著潮氣,顯然在勉力壓抑著自己。
但?前幾天,冉尋平靜和她傾訴,說自己又恢複單身的時候,語氣分明?極輕快,還有空閒調侃她,像沒?心?一樣。
至於掛斷之後,梁荔根本不知道她真實的情緒究竟是怎樣的。
“小冉,彆太記掛著那件事了。”她有些心?疼。
“我之前也不知道那位女教授來?頭竟然那麼大。但?最近看新聞,那個婚約已?經?……”
冉尋打斷她,“就說到這裡吧,荔荔。”
很?輕地揚了一下唇,轉移話題,“我們不是在討論?你的婚禮嗎,到時候我給你奏樂去。猜猜,我會隨多少?”
梁荔知道她在想什麼,不想她心?情低落,索性順著說下去。
電話掛斷後,臨近淩晨。冉尋熄燈,任由自己陷入被褥與軟枕間?,強迫自己閉眼。
兩?封請柬,在相同時間?遞送給她,她仍能?想起?那時的心?情。
返回嘉平,在通宵航班沉寂了一夜,還溫熱的心?潮頃刻凍成堅冰,一截一截地斷裂、崩塌。
無數次重複檢查請柬的名字,以為是玩笑,是整蠱,是休息不好生出的噩夢。
直到後來?,不得不信。
見到縈繞甜蜜氣息的梁荔時,冉尋強迫自己掛上笑意。
可她早已?開始不受控地設想遊紓俞此刻的模樣。
或許會摘下她送的手鏈,換上昂貴的訂婚戒指,化淡妝,美得讓人移不開視線。
依偎在男人懷裡,接受無數親朋好友的祝賀。
她想,這樣也好。不會讓遊紓俞再墜入過往的陰影裡。
她害怕與女人接觸,那轉變思路,找到一個穩定而幸福的歸宿,不必隨自己到處漂泊,多好的選擇。
冉尋隻是有些遺憾。
遺憾在小鎮時,那個下午做了噩夢,一個有關遊紓俞最終結婚的夢,卻沒?有聽話說出口?。
說出來?,夢或許就會翻轉。
而她貪心?以為她與遊紓俞彼此特殊,自那時起?就不會再分開-
次日,遊紓俞接到前台的電話,到樓下取已?經?洗好的西裝外套。
她昨晚沒?吃什麼東西,也根本吃不下,一直持續到今早起?床。
到冉尋的房間?看過一眼,人早就外出工作了,“勿擾”的提示卻始終亮著。
遊紓俞不願意多想,卻忍不住黯然。
那應當是獨獨對她的一個警示。
酒店的工作人員很?有禮貌,很?快遞給她裝衣服的手禮紙盒,又另外交給她什麼。
一盒退燒藥,兩?盒感冒藥,安靜地隨小票躺在袋子裡。
“這也是冉小姐要我交給您的,請您注意身體。”她雙手遞過來?。
遊紓俞輕吸一口?氣,心?跳快了些,“她還有說什麼嗎?”
工作人員憐惜她眉眼間?的病意,補了句是今天很?早的時候,冉尋親自出門買給她的,再就搖了搖頭,示意沒?有了。
遊紓俞早已?知足。
她提著衣服和藥回房間?,步子依舊虛浮。
臉逐漸發熱,卻不知是因為低燒,還是捕捉到冉尋依舊關心?她的蛛絲馬跡。
昨晚沒?有夢到冉尋,所以現實給了她補償嗎?
遊紓俞勉強吃了一點生菜沙拉,服過藥,忍不住在搜索引擎上搜索冉尋的名字,查找對方的行程。
看見兩?天後,冉尋將在寧漳大學舉辦一場講座。
而台風天過後,她本該在同地,參與那場同樣延期的生命科學領域學術會議。
遊紓俞給係主任打去電話,對方關心?她的近況,而她安靜應聲。
“嗯,是的,婚約已?經?取消,我現在在寧漳。”
她撫摸被蘊好的西裝外套料子,好像能?以此觸摸到那晚穿著它登上演奏廳的冉尋。
隔著空氣,擁抱她。
垂眸,輕聲開口?:“如果沒?有意外,我依舊會去參加本年度的ICCEB。”
與冉尋見不到麵,對方甚至語聲冰冷,借此推開她。
那她就親自去見,就算一遍又一遍,也無妨-
寧漳大學是本地最知名高校。北嘉大,南寧大,國內外都是排名頂尖的學府。
冉尋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到這裡來?講座,因為當初家裡逼她報寧大金融係。
她沒?聽,倔得很?,報了死對頭嘉大。像存心?和家人作對一樣。
最後也才堅持了一年,就狼狽逃出國。
如果要問冉尋是否後悔,她不後悔。
隻是走進寧漳大學時,環顧與嘉大相似卻又不同的人與景,偶有幾分懷疑。
如果當時選了這裡,仍舊是鋼琴表演專業,隻是少了與遊紓俞的相遇,現在是不是就能?更快樂一些?
冉尋想答一個“是”字,但?做不到。
因為她想起?自己與遊紓俞相遇的那一刻。
對方撐一柄透明?傘,險些與她擦肩而過,埋沒?在無人知曉的初春。
直到走到學校禮堂前,仍在怔神。
莊柏楠在裡麵為冉尋調試講座用的PPT,專業調律師在台上調試鋼琴,以便她中途使用。
而冉尋在後台外徘徊。
附近是一片景致幽深的小花園,時有人流途徑,看裝束都是講師學者,走入旁邊的教學樓。
應該也是有其他?活動。
臨到講座開始的時間?,小雨淅淅瀝瀝,有轉大趨勢,她該進場了。
可不知怎的,冉尋稍微偏了一下頭,餘光延伸,就看見了本不該在這裡見到的人。
遊紓俞穿著那件淺色西裝,臂彎攬著文件夾,另一隻手托舉透明?傘。
目光停頓,靜靜站在距離她五步遠外的地方。
這一刻,早已?不是初春時節。她們之間?,隔著花圃裡開得正盛的無儘夏。
藍粉花瓣簇擁成團,在溫熱潮濕的空氣中綻放。
冉尋聽見遊紓俞喚自己,這次距離拉近,不再是無聲的口?型。
“冉尋。”音色清泠。
如同在台上台下,她曾撫摸過無數次的那枚高音C鍵。
第68章
遊紓俞沒有走過來, 半張臉都隱在透明傘後,像怕她排斥。
那雙沉墨般的眸子卻浮現淺淡光暈,早已將她描摹千遍。
冉尋隻是稍揚了一下唇, 點?頭權做回應。
再沒朝那邊多看,走進禮堂。
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很像那個春天,她主動走上前, 招惹那個初見?即心動的人?。
隻是現在,她會選擇撤離。
兜兜轉轉,她們之間好像細雨與蛛絲。但梅雨總有停時,蛛絲也會因外力牽扯而繃斷。
一場普通的音樂教育主題講座, 竟座無虛席。
冉尋站在台上, 並不怯場,隨意拋出幾個梗,就?引得台下觀眾笑起來, 掀起陣陣掌聲。
她融入氛圍之中,從?善如流。
有時在想, 或許此刻,距她不遠的那棟教學樓裡,遊紓俞也在彙報,氣質嚴謹不失溫和。
冉尋看見?了女人?剛才與她偶遇時眸中的光,與她仍莽撞青澀那時如出一轍。
但現在的她,卻試圖狠心掐滅那束光。
結束講座時,遊紓俞恰與幾位學者並肩走出, 西?裝妥帖, 探討問題時神情?認真, 是人?群當中最顯眼的。
冉尋也與一群人?成行,攬著莊柏楠的臂彎, 麵不改色。
甚至說笑著,向那個方向走去。
途徑時,晦澀難懂的學術討論?聲戛然而止。
“遊教授?”有人?看遊紓俞走神,出聲提醒。
遊紓俞輕嗯一聲,收緊懷裡的筆記本。
壓下轉身去看擦肩而過的冉尋的念頭,接著剛才的話題,繼續說下去。
…
冉尋晚上練了一會琴就?回房間了,她知道,不久會有人?來找。
遊紓俞敲門時,她正整理曲譜。
給人?開了門後,禮貌地點?了一下頭,就?回去繼續做手邊的事了。
在聽?見?女人?駐足在門邊的一句“我?可以進來嗎”之後,輕答了句“請便”。
遊紓俞並不多?話,舉止恪守本分,隻安靜站在她幾步遠的位置。
隻在看見?那張無名曲譜的時候,出聲問:“是那首返場曲嗎?很好聽?,我?記得有春夏秋冬四章節。”
冉尋動作稍頓,很快,將那頁紙抽出來遞給她,語氣輕快:
“是,本來就?是給你的,現在不如就?交給本人?吧。”
遊紓俞垂眸,接過來,不死心詢問:“你之後還會再彈嗎?”
氛圍迅速歸為沉默。
冉尋臉上帶著很淡的笑,像無言公?布答案,也像對問題本身的嘲弄和質疑。
“我?不久就?回嘉平,收拾東西?後,準備去下一個城市了。”她將紙張收進曲譜夾,漫不經心,“所以,沒用的東西?越少越好。”
遊紓俞知道自己會被冷言相待,早已做好心理準備。
她珍重地將譜子折疊收好,“我?知道,冉尋。但我?今晚來,是想感謝你之前給我?買了藥。”
“之前奶奶過生日,視頻的時候,你說想吃我?做的菜。”轉身去取帶來的東西?。
“所以,我?回來之後借用了酒店的後廚。還給你烤了蛋糕。”
冉尋禮貌揚了一下唇,但並沒有接。
答一聲“費心”,與遊紓俞錯身擦過。
到?櫃子旁邊,取出一瓶紅酒和一隻高腳杯。
喝了幾杯,逐漸麵頰醺然。
一瓶已經見?底,她仍將最後幾滴深色液體向高腳杯中斟。
酒提前就?預備好了,她今晚要說一些傷人?的話,不得不靠醉意麻痹自己。
遊紓俞過來把玻璃瓶拿走,心裡酸澀得厲害,“……為什麼忽然喝酒?”
“巡回結束了,慶祝一下。兩天之後,我?小助理也要幫我?辦一場,就?提前試試酒量。”
冉尋說完,又起了一瓶。
觀摩遊紓俞的神情?,笑了一下,“你來嗎?之後可能?再也不見?了。”
遊紓俞為冉尋前半句話的邀約而心神搖蕩,又因後半句的補充黯然。
“會去。”她回答,“隻要你允許,我?什麼都願意答應。”
“可是你一點?都不聽?話。”冉尋聲線被酒浸潤,喃喃自語間,空氣裡有葡萄的味道。
她目光追隨遊紓俞送過來的東西?,“你知道嗎,遊紓俞?我?想要你做到?的不是這些。”
“我?想要你彆來找我?了,但你始終做不到?。當老師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違背承諾,是不是不太好?”
“甚至還有那場婚約。工作結束後,你還打算陪我?耗著嗎?你都不顧及你的家人?和未婚夫嗎?”
遊紓俞被冉尋話裡埋藏的冰碴刺得內心隱痛。
“我?沒有家了。”她垂眸。
“那裡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人?,從?始至終都隻有你和奶奶。至於今後,我?也想和你一起。”
話音落下,遊紓俞抓住冉尋眼神偏離時露出的破綻,嗓音低弱:“那你呢?冉尋。”
“你不要我?再靠近,那為什麼又給我?買感冒藥。你忘不了我?,因此總是想逃,對嗎?”她深吸一口氣,眼尾薄紅。
“我?的確想逃了。”冉尋仍在笑。
“你知道嗎,那場火災濺在我?身上的痕跡,讓我?之後幾場演出都穿不了裙子了。”
“我?怕死,所以不想再和你扯上關係。這個回答你滿意嗎?”
視線飄忽,此刻的謊言拙劣到?連遊紓俞都能?看出來。
她愣愣站在原地。
良久,驚然回神,撲過去,焦急地想檢查冉尋睡衣下的肌膚。
那些痕跡分明?沒落在她身上,卻讓她有被灼燒的痛楚感,好像一瞬間墜入漫無邊際的大火。
“不說這些了,我?也沒什麼事,而且,這件事從?始至終也和你無關。”冉尋抽回手。
分明?是自若的語氣,卻讓遊紓俞心碎。
因為她看見?,那半杯紅酒,對方晃了又晃,抵在唇邊數次,都喝不下去。
眼皮薄紅,顯然不是酒精的作用。
“你在說謊。”遊紓俞嗓音酸澀,“怎麼會和我?無關?你是不是,這一周,一直都在等我??”
分明?是她失約在先,是她一次次地傷害冉尋,讓她難過,以至於現在借酒澆愁。
冉尋沒有再回答她。
喝醉的人?乖得厲害,好像連那些刺都悄然軟化?了,一時倦於反駁。
遊紓俞湊近,用手指為她整理發絲,彆到?耳後。
心跳惴惴,她在實驗,而結果告訴她,冉尋現在並不排斥與她的親昵。
因為對方沒躲,仍若無其?事地與她對視。
不知道是因為醉了,思緒不再像平時那樣縝密,還是因為……對方此刻也想這樣。
遊紓俞不敢奢求後一種可能?性。
她隻是想起今天在寧大碰麵時,冉尋竟朝她笑了。
雖然依舊不允許她靠近,僅僅遠望了幾眼,就?已經知足。
今天的會議上,無數次走神,快要壓不住心底欣喜。
可冉尋分外平靜,甚至帶著些嘲弄的語調卻不合時宜鑽入耳中,“遊紓俞。”
“你說,我?們現在算什麼?”
遊紓俞耳廓通紅,由?溫轉涼,顯然沒預料到?她忽然的冷言冷語。
冉尋低笑一聲,另起了個話題,“你和莊柏楠,就?是我?的新助理,見?過麵了吧?”
醉意就?是用在這個時候,編造謊言,讓人?瞧不出破綻,“小姑娘在追我?,我?想答應了,你覺得她怎麼樣。”
遊紓俞果然沉默。
指骨隱在桌下,蜷得發紅,“很好,隻是……和你不合適。”
冉尋瞥她一眼,揚唇,“再不合適又怎麼樣,至少比你要好。那是一張白紙,沒有人?在上麵塗塗畫畫。”
遊紓俞臉色頓時慘白。
她勉強讓自己不去想,冉尋是不是已經介意她那時的訂婚。
良久,才回應:“可你還沒有答應她,對嗎?你應該再考察一下。”
“你想我?怎麼考察?再給你點?時間,讓你和她競爭?”冉尋哂笑,“我?不希望你自降身價,遊紓俞。”
遊紓俞盯著托腮且漫不經心的人?看許久,窺見?她唇角的一抹葡萄酒漬。
“她沒有追到?你,所以,我?還有機會,對不對?”她問。
垂頭,用指腹輕蹭掉液體。
抓住機遇的心境如沸水般喧囂難平,遊紓俞貼近冉尋,眼睫垂斂。
距離近到?若有若無碰到?鼻尖,所有的遮掩都無所遁形。
她看到?冉尋目光晦澀,最先的反應竟是瞥了一眼她的唇,眸光動蕩。
之後好像是要繼續說謊了,冷淡情?緒攀上麵頰,夾雜嘲意。
遊紓俞不願再聽?冉尋的假話。
闔上眼,索性將目前顯然過界的舉止擴展成一個吻。
嘗到?甜膩帶酒精的味道,竟讓她發暈,心跳難以自持。
接受她吻的人?沒有推開她,卻也缺乏任何回應,平靜到?連接吻的舉動都褪去情?.欲色彩。
遊紓俞不安,這讓她想起那次在階梯教室,冉尋想抽離的模樣。
她深知自己正在冉尋醉的時候得寸進尺,但這已經是她最後的機會。
以至於看見?冉尋琥珀眸子裡醉意與清醒並存,問她是不是又要談著談著,就?蹦出一句“做”時,將喝軟了身軀的人?壓在桌旁。
“小柏會很難過,你不打算讓讓人?家小姑娘?”冉尋偏過頭,“我?和她還有那麼多?可能?,但與你,已經沒有了。”
遊紓俞解開她睡衣領口處的絲帶,吻她形狀精致的鎖骨,再不說話。
她試圖複製上一次成功的路徑。她知道,冉尋受不了她以孤高的世俗身份,對她做這種低微的事。
可她不介意,甚至甘願如此,也因為親昵的距離,逐漸沉淪其?中。
桌上太涼了,遊紓俞摟著冉尋,發現她原來也瘦了那麼多?。
心疼到?快要說不出話,她將額頭貼在冉尋肩側,烙下柔軟虔誠的吻。
企圖用自己還沒有退卻的低熱融化?、取悅她。
冉尋呼吸熱起來,但情?緒依舊平靜,“如果我?說不想,你會停下來嗎?”
卻在看見?遊紓俞怔怔望著她皮膚上瑕疵,潸然落淚,害怕她疼,連吻都落得極輕的模樣時,沒緣由?噤了聲。
“我?會停。”濕熱的淚滴順著白皙麵頰淌下,再不受控。
“可是我?更想能?再靠近你一點?。冉尋,我?想補償你,用什麼方式都好,花多?少時間都可以。”遊紓俞垂頭,哽咽開口。
“你說你走出來了,但我?忘不了你。你再回頭看看我?……好嗎?”
白天在大學校園清冷知性的女人?,現在嗓音已經弱得不成樣子,連肩都在輕顫。
冉尋抬手,給遊紓俞揩淚,卻被她雙手匆然包裹住。
眼眸通紅,好像抓住了她珍而重之的寶物,用唇觸碰,延伸到?漂亮的指骨、指尖。
女人?解開襯衫領口一顆扣子,俯身下去,親吻逐漸軟化?的月亮,直至淌出清澈卻滾燙的甘泉。
短暫平複後,冉尋盯著遊紓俞的手,還有嘴角,那上麵是她殘存的痕跡。
她又看見?女人?眸底點?起了光亮。
羞得厲害,依偎在她頸窩,想要親一親她的臉,以做安撫。
喝了酒之後,一切好像都在脫軌。
儘管脫軌,但方向盤依舊在她手裡。
借著醉意,傷人?的話好像再不需要經大腦思考。這也是冉尋想要的。
她躺在遊紓俞懷裡,嗓音在發抖,語氣卻淡且嘲弄:“你就?隻想對我?做這些事嗎?”
“都訂婚了,遊紓俞,你是不是已經牽過那位男士的手了?”
冉尋側過頭,眼睛酸澀,嗓音卻極力壓得平穩,“那你……為什麼還要碰我?。”
“我?嫌你臟。”
話音落下,遊紓俞身軀倏然僵住。
臉色慘白,一瞬間失去血色,怔忡盯著她看,半晌都再沒有動作。
“這是最後一次了,就?這樣補償我?,夠不夠。”冉尋將睡衣穿好。
情?.欲與醉意糅雜,頭暈腰軟,隻好背朝遊紓俞,站在窗前。
也掩飾自己連喝醉了都無法自圓其?說的濕潤眼角。
“之後我?會認識新的人?,你也是。回嘉平吧,彆再一直追著我?了。”
耳邊再無其?他聲響。
半晌,冉尋才聽?見?遊紓俞起身離開。
壓著情?緒,聲音輕弱到?不成樣子,卻依舊留下一句:
“好好休息。”
房門被無聲關好,今晚前來作客的人?,連蹤跡都尋不到?半點?。
冉尋打開了遊紓俞送給她的手提袋。
除了溫熱著的色香味俱全的飯菜,還有兩枚蛋糕。
一枚咖啡味,一枚草莓味。
或許女人?今晚曾想與她促膝長談,懷揣微薄的希冀,要和她共同分享一份甜。
但她硬生生將那份捧得極高的心願摔得粉碎-
ICCEB會議仍剩餘兩天。
期間,遊紓俞按時參與,早出晚歸。
眼睛紅得叫人?能?看出端倪,得到?旁人?的關心,她隻是禮貌微笑,用謊話輕描淡寫將事揭過。
每天離開酒店時,依舊像往常那樣到?冉尋房間所在的樓層看一眼。
無一例外,見?不到?人?。
遊紓俞知道冉尋那晚在說謊。
因為素來不碰酒的人?,隻有為了麻痹自己,才甘願讓酒精燒灼喉嚨,說出與心意相悖的話。
她找到?了寧漳市的一家琴行,交給鋼琴老師那張冉尋專門寫給她的曲譜,付費請求學習。
每天的會議開完後,從?傍晚坐到?深夜,仔細學習演奏技巧。
聽?到?老師感歎曲子編排巧妙,春夏秋冬,每節的心緒都如換季般陡然轉變,但串聯後卻和諧到?沒有一絲差池,飽滿情?深。
遊紓俞也想她與冉尋之間的裂痕能?修補到?完好如初。
漫長的六年?都熬了過去,隻不過短暫的分彆,並不算什麼。
她想,等到?冉尋口中提到?的那一天慶祝時,縱然她不請自來,也要彈給對方聽?。
臨時學習,無論?是流暢度還是技巧,都粗糙到?不堪卒聽?。
但遊紓俞彈到?她與冉尋從?未經曆過的秋與冬兩節時,好像能?看到?對方在曲中埋藏著的,所有待她挖掘的秘密。
她聽?見?海浪聲輕柔,聽?到?踩雪聲沙沙,甚至有時閉上眼,看見?冉尋在朝她笑。
指尖觸碰琴鍵,偶爾產生錯覺,如同與譜曲者牽著手,一遍遍迎來後半年?的日出與日落。
隻是,練琴結束後的深夜,回酒店休息,遊紓俞再也沒有夢見?過冉尋向她走來的場麵了。
連續的噩夢,她夢見?自己終究妥協,結婚,生子,老死。
而冉尋步步朝她逼近,牽著其?他人?的手,真誠祝願她“幸福”。
驚醒後,遊紓俞近乎呼吸困難。
可在酒店、甚至寧漳都始終孤身一人?,她的噩夢向來無處宣泄。
除了獨自吞咽,隻好訴諸隨身攜帶的筆記本。她相信,寫出來,夢就?會翻轉。
遊紓俞仍舊不想放棄。
如果冉尋不願意給她彈,那麼就?由?她來演奏那首曲子,祈求對方一次返場-
冉尋之後沒有在酒店看到?過遊紓俞。
或許是潛意識裡想要躲避,所以縱然偶遇過,也沒有在記憶中留下痕跡。
餐廳的菜肴連吃近兩周,變得索然無味,草莓蛋糕也早早售罄。
她開始空腹喝咖啡,借此打起精神。
儘管心悸、失眠,莊柏楠也一遍遍地擔憂關心她,給她打包來周邊的美食,但冉尋動了幾筷就?失去胃口。
隻是希望,時間再快一點?,最好躍至她離開寧漳的那一天。
更希望,見?不到?遊紓俞的每一分鐘,都是對方已經放棄她的證據。
兩天之後,冉尋處理完手邊的工作。
由?莊柏楠安排,租借海邊的海景房充當會場,開了慶祝儀式。
慶祝儀式主題並不純粹,不單是因為冉尋結束巡回,也因為莊柏楠收到?了國外音樂學院的offer。
房間裡人?頭攢動,起哄著,要冉尋和莊柏楠一起舉刀切蛋糕。
冉尋縱容著答應了。事實上,整場活動,她一直在走神,喝了咖啡,依舊困倦。
鋼琴被搬到?了臨海的沙灘上,那裡架起木質高台,早就?被裝飾得燈光琳琅,還搭了帳篷與篝火。
“冉尋小姐。”莊柏楠喝了一些酒,挽著她的臂彎,臉被火苗映照,“你能?不能?給我?彈一首曲子呀?”
“我?不要工資,就?想聽?你彈那首《愛之夢》,想聽?。”
簇擁著她們的人?又在起哄。搬來鋼琴,應該就?是存心想設置這個環節。
冉尋答應,坐在琴凳上。
借著月色與燈光,任由?旋律流淌在寧靜的海邊沙灘。
一曲終了,她掀起笑意,想說些話,來祝福小姑娘未來學業有成。
但未曾預料到?,莊柏楠會匆忙跑過來,雙頰緋紅,吻了一下她的臉。
捎帶一句莽撞而生澀的告白:“冉尋小姐,我?喜歡你,可以和我?在一起嗎?”
冉尋收起笑意,不做回複。
她覺得自己可悲,因為在剛剛的瞬間,她從?小姑娘那雙漆黑眼睛裡,依舊看到?了遊紓俞的影子。
看見?那一晚,女人?親吻她時的模樣。平素清冷端莊的人?,卻落淚討好她,祈求她的原諒。
拚命想忘記的事,往往最印象深刻。
所有人?都在等待冉尋的回答,此刻寂靜到?海浪聲都喧囂。
不遠處,卻忽然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
遊紓俞站在快要走上高台的木質樓梯處。
神色怔怔,與周遭格格不入,如同今晚的一個局外人?。
她垂頭,想去撿掉落的東西?。那是她烤的蛋糕,還有一個準備良久的小禮物。
琴譜也在,薄薄的一張紙,因為兩天的速成,已經被摩挲得發皺發舊,上麵勾畫了無數符號。
無人?知曉她是怎麼在酒店得知冉尋退房的消息後,神思惴惴,口乾問遍所有知情?的人?,才找到?這裡。
但此時,落在遊紓俞視野裡的,隻剩下冉尋坐在鋼琴旁,被他人?親吻與告白的畫麵。
遊紓俞儘量將嗓音放得平靜,頷首,“打擾了。”
冉尋很忙,或許沒空再和她說話。
大概也不願意浪費六分鐘,聽?她彈一首拙劣的曲子。
她轉身離開,任由?鹹澀的海風掠過側臉。
寧漳已經落入盛夏,但她總覺得今晚的月光很冷,灑在海麵,像下了雪。
更像她獨自一人?在嘉平郊區公?寓,曾經曆過的六年?寒冬。
她知道,冉尋不再需要她了。
那體麵離開就?好。
第69章
眾人依舊圍在冉尋與莊柏楠身邊, 仿佛剛才發生的事隻是小插曲。
他們不認識遊紓俞,沙灘上,甚至對?側, 有那麼多夜晚來踏浪遊樂的人,於是以為女人是不慎走錯了地方。
隻有冉尋從琴旁站起來。
起身時,手臂壓住黑白琴鍵, 不成調的琴噪在空氣中震蕩。
“抱歉。”她輕聲?回答小姑娘。
說話時,連自己的聲?音都快聽?不見,隻捕捉到耳邊輕微的浪潮聲?。
心?裡破了孔洞,夜晚的風儘數吹進?她空蕩茫然的胸口。
冉尋知道?遊紓俞誤會了。
她推開了願意朝她一步步走來的人, 而這一切, 分明?本該是她期待已久的事。
剛才切蛋糕時,和朋友插科打諢時,甚至放空自己彈琴時, 冉尋都以?為自己之後再也見不到遊紓俞了。
她將這幾天的困倦歸結於休息不好,訴諸咖啡解決。
可偶爾走神之際, 卻一直在想,女人的航班是不是已經離開,安全著陸。
她會好好留在嘉平,延續她的事業,縱然找不到與她相伴的“特殊”的人,也會有更多人願意對?她袒露真心?,和她走下去。
人生是一場不完美的將就, 冉尋從父母、甚至更多人身上窺見這句話, 卻向來不屑一顧。
直到現在, 輪到她直麵選擇,才明?白, 沒人願意將就,隻不過是在為不可避免的遺憾開脫。
她不願將就,但已被遺憾纏身,無從掙紮,也難以?回頭。
冉尋離開人群,去找遊紓俞落下的東西。
紙質的手提袋被符合女人氣質的深藍色絲帶束住,已經紮進?了沙中。
拆開包裝,她看到了用?心?貼合她口味而烹飪的蛋糕,一隻粉藍相間的無儘夏香薰蠟燭,還有邊角磨損的琴譜。
上麵注了許多符號,如孩童學琴般認真笨拙,還有遊紓俞翻飛的字跡。
她們如今所在的夏之篇章,這樣寫道?:
“若能有幸返場,好想和你一起去看海。”-
那個晚上後,冉尋退掉回嘉平的機票,搬離酒店,在寧漳購置了一套簡單的小公寓。
她希望,遊紓俞在見不到她的時間與空間裡,能療愈得更快。
這邊朋友少,牽掛也少,空閒時間裡,冉尋除了練琴,偶爾會開幾場直播。
主題漫無目的,公益時就正經一些,閒聊時話也不多,不會在鏡頭麵前?說一些含混曖昧的話。
從前?因為她想說給某個人聽?,但現在人不在身邊,她也已經失去資格。
那隻無儘夏模樣的香薰蠟燭是消耗品,冉尋後來直播彈琴時會點起來。
香調是她熟悉的遊紓俞身上的木質氣息,看火光在夜色中微弱明?滅,好像女人也在與她背向而馳,越走越遠。
第一次點燃,冉尋彈了一首六分鐘的圓舞曲。
再去看蠟燭時,發現蠟燭融化,上麵顯現了一行字跡。
這是需要費心?思手作的文字蠟燭。
遊紓俞當時的心?情?已經無從考量,隻是麵對?直播鏡頭時,冉尋無意看見那行字,眼睛酸澀難忍。
“在彈一首曲子,但更像與你牽手走完了餘生。”
六分鐘,恰好是那首返場曲的長度。
遊紓俞帶著標記好的琴譜,該是特地?趕來想彈給她的。結束後,映著燭光,冉尋幾乎能想象對?方的神情?。
眼睫翩躚,臉龐溫熱,將一顆破碎的心?用?愛意與希冀黏好,小心?翼翼捧給她。
在那刻幻想著的,或許會是她一個收緊的擁抱,或者某句寬恕的“我願意”。
隻可惜遠隔人群,甚至連曲子都無法由衷奏響。
冉尋在看見蠟燭上顯現字跡的時候,就用?蓋子將火苗掩滅了。
讓時間永遠停在那一刻,好像閉眼之後,依舊置身於海邊那夜。
也佯裝聽?完遊紓俞指尖的旋律。
再坐到直播畫麵裡時,沉默怔神許久,笑著回答彈幕,“剛才去關窗了,風有點大。”
吹得讀琴譜時看得都不太清楚。
冉尋沒有再碰那首曲子,不知疲倦,隨心?彈了許多首,從巴赫到舒曼,再到肖邦。
結束時,她看見彈幕刷過文字。
[女神是不是失戀了,聽?得好致鬱。]
[今晚直播間真安靜,小璧備考期末,用?戶佬也好久沒來了。]
微笑說了句晚安,她在接近零點的時候下播,準備休息。
去看了眼林璧的主頁,最近對?方在籌備大提琴個人演出,還變成了姐吹,因為收到林姣送給她的簽名。
自那場火災後,冉尋想承擔林姣琴行的損失,可對?方硬是不收,吹噓說自己有錢。
她還是寄付了幾架琴過去,想,這樣已經很好了。
沒有人在意外中失去更多,她落下的疤很快會好,琴行也逐漸回歸正軌。
隻有在那一天,好像抓住了她,抓住了一切,也抓住她們未來的遊紓俞,現在什麼都不剩。
冉尋有些想給女人打個電話,問她近況還好嗎,但很快作罷。
她不該讓對?方再度回憶起自己,這對?誰都是一種殘酷。
又打開了用?戶221229的主頁,翻了幾下,沒有最新的動?態。
資料一欄,也隻顯示了當下人很少使用?的某個電子郵箱。
賬號背後的人或許來過嘉平場,最近也來了寧漳。
安靜聽?過了她的演出嗎?或許工作與現實繁忙,沒有沉溺於直播,而是在多雨的盛夏裡,走在獨屬於自己的路上。
冉尋希望遊紓俞也要像這樣,永遠朝前?看。
至少,變得比她還在時心?情?舒展一些,更願意笑起來。
隻是,當她在睡前?最後一眼,看見某條關於女人的新聞時,依舊覺得時間流速變緩,連眨眼都困難。
闊彆幾周,依舊在記憶裡鮮活的那道?身影被框進?了照片。
遊紓俞身著純黑衣裙,頭頂罩黑傘,墨眸低垂,雙眼如被雨水洗過一樣紅且失神。
注視著麵前?的石碑,將花束俯身放下,單薄肩膀轉瞬被暴雨淋透。
回嘉平後,她做的第一件事,是為姐姐吊唁-
遊盈葬在遊紓俞居住的郊區公寓另一側,背靠青山的私人墓地?。
遊紓俞在嘉大請假期限結束前?,每天都會開兩?個小時的車去陪她。
今天是第三天,周六,陸璿跟著她去。
下車後的路上,小姑娘把一張已經逾期的《李爾王》話劇票遞給遊紓俞,“小姨,這是媽媽給你的。”
陸璿和蔣菡菡差不多大,將近二十出頭,除去葬禮首日哭過,再沒有失態。
遊紓俞沉默接過來,疊了幾折,放在胸側口袋裡。
餘光看見陸璿的肩膀在抖,她轉身,將人攬進?懷裡。
“小姨,媽媽最後想給你打個電話,但是沒力氣了。我撥了號碼,但是被她攔住。”
“她說,她不想再做那個用?親情?捆綁彆人的人。”
“我知道?了。”遊紓俞閉上眼。
離開陸璿,她將新帶的花束放在碑前?,就這樣倚靠在旁邊。
陸璿之後好像又和她說了什麼,但她記憶模糊,隻記得對?方說,自她離開訂婚現場,打了報警電話後,遊家很快被調查。
在人生的最後一天,遊盈沒有如願看到話劇,更沒有等到她帶著好消息回來。
在充斥刺鼻消毒水氣味的病房裡,隻有無儘的警笛聲?與筆錄。
遊紓俞從上午坐到臨近傍晚,墓園背後的青山已經暗下去。
她覺得像極遊盈那天穿的裙子顏色。
恍惚間抬眼,她們依舊在某個晚上促膝長談,含淚而眠。對?方祝願她得償所願,送她逃得遙遠,自己卻囿於原地?。
這期間好像下了場雨,很小,遊紓俞不在意,等到要離開時,才發現外衣沉甸冰冷。
慌亂去摸那張紙質話劇票,沒有弄濕,這才心?安。
她開車離開,不打算回獨居公寓。
思緒遲緩,打方向盤去鎮上。
李淑平被打點得很好,沒受任何牽連,遊蟬將老?人送回故居,還請了人看護。
遊紓俞失去了一枚故居鑰匙,但幸好還有人在原處等著她。
老?人依舊樂嗬嗬的,看她在廚房忙碌,還搭把手幫她擇菜,精神頭很好。
一起用?餐時,她糊塗了,將前?些陣子的生日帽認真戴在頭頂。
孩子一樣催遊紓俞打開手機,像之前?那樣叫出冉尋,她們一起吃頓團圓飯。
遊紓俞不語。
在遞給李淑平筷子後,極匆忙地?背過身,開口:“奶奶,她有些忙。”
她拋棄所有,趕去寧漳,隻可惜最終什麼都沒有抓住。
吃不下飯,就注視著老?人吃。
遊紓俞看李淑平混濁雙眼裡盛滿期待,皺紋舒展,哼著卡農的旋律,給她夾完愛吃的菜,又給右手邊的空碗夾。
那一側,從前?向來是坐著冉尋的。
李淑平記不住自己的生日,記不住遊紓俞與冉尋出門?後,要花多少個小時才會回家。
隻記得她們曾在六年前?的同?一張餐桌上歡聲?笑語,記得那時,遊紓俞少見地?總是笑起來,冉尋也明?媚可愛。
老?人現有的記憶,始終在倒退回六年前?的那個暑假。
可如今的夏天,驟雨阻隔相見與重逢,兜兜轉轉回到原地?,故人早已遠走。
當天晚上鎮上放了煙花,絢爛於細雨中照徹夜空,又快速沉寂。
小鎮開發,經辦夏日祭。
遊紓俞站在窗前?,想著這樣熱鬨的場景,冉尋應該是喜歡的。
她想起那個才浮現夏日熱意的夜晚,亭子裡那麼昏暗,但點起手中的煙花棒,就能看見冉尋的身影。
光線明?滅,眨眼補幀,對?方琥珀色眸子盛著笑意,在她視野裡定格成一張張逐漸靠近的照片。
好像冉尋一亮起來,全世界都自發噤聲?讓路。
但遊紓俞再閉上眼,冉尋背對?著她,正平靜無波地?演奏。
連側身施舍一個餘光都不肯。
煙花落幕,而她被困在了那一晚的大雨裡,伸手不見五指。
第70章
六月稍縱即逝, 寧漳依舊陰雨連綿。
在將近月尾時,又迅速放晴,燥熱的暑氣打了人一個措手不及。
冉尋已經和巡回下一站的主辦城市談好, 日常沉浸練琴。
自那個晚上拒絕了莊柏楠後,小姑娘沒有氣?餒,依舊儘職儘責地做她的助理。
探聽?冉尋的喜好, 隨叫隨到?,甚至每時每刻都想陪伴在她身邊。
活力充沛的年輕人,堅信功不?唐捐,總有一天會憑行動打動她。
某一天晚上?, 莊柏楠又給她送排隊許久才能買到?的新品咖啡。
氣?喘籲籲跑上?樓, 敲響房門時,眼睛還是亮晶晶的。
那天,冉尋罕見地直言婉拒對方的好意。
語氣?認真嚴肅, “小柏,我想你能放棄, 這對你不?公平。”
第一眼沒有產生情?緒起伏,之後都不?會有。
她不?想耽擱莊柏楠的時間,她們年齡差距大,人生走向也?截然不?同。
而且,至少現?在,她還沒有收拾好從前遺留的一片狼藉,也?無法再和其他?人走進一段戀愛關係。
“冉尋小姐。”莊柏楠身後本?歡快搖著的尾巴一瞬低落下去。
“我可以等, 我申請的學校就是在德國的你的母校。我想沿著你的腳步走下去, 直到?能夠到?你的那一天。”
她又何嘗不?知道, 從半個月前巡回結束,那位女士出?現?在滂沱大雨裡後, 一切就都變了。
冉尋整一周的情?緒低穀,在看見女人後迅速宣告瓦解,同時又墜入更深的鬱結。
莊柏楠攬著冉尋在餐廳時,但凡與遊紓俞照麵?的瞬間,她說的話甚至難入冉尋耳中。
她隻是看見冉尋在走神,睫毛垂得很低。
刻意躲閃,眸中浮現?她看不?懂的複雜情?緒,半晌,才補救似地側頭?,朝她揚起尋常笑意。
莊柏楠看了隻覺得內心堵滯。
“我之後不?會回德國了,工作需要,居無定所,也?沒有時間談情?說愛。”冉尋用溫柔的語氣?說出?拒絕的話,並不?刺耳。
“但你才二十一,還要繼續讀書,你會遇到?更好,也?更適合的戀人。”
“可是我覺得你最好。”莊柏楠站在玄關處,委屈地盯自己的腳尖。
“我怕錯過?之後,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冉尋心底好像被蟄了一下。
話音停頓許久,才自若答:“如果真心想相遇,那什麼時候都不?遲。”
就像她終究等來了遊紓俞到?寧漳找她。
雖然結果不?儘如人意。
錯過?或許是常態,有時候隻取決於分叉口的轉瞬抉擇,但事後卻需要用千百倍的時間補救。
冉尋不?希望遊紓俞困在名為?她的循環悖論裡,在一次又一次的磨合與碰壁後,磨儘眼中的光。
“但是我還是晚了。”莊柏楠提著不?被人接受的咖啡,眼睛有些紅。
“我才知道你五年,能說上?話還是最近半個月的事。但那位女士和你結識六七年,你是不?是……早就割舍不?掉了。”
她整個人都打蔫了,情?緒黯然,卻執拗盯著冉尋看,“所以,即使對方訂婚,你也?不?信。你拒絕我,是因為?想要等她,對嗎?”
冉尋從沒有和莊柏楠提過?遊紓俞的事,也?不?清楚她究竟是怎麼知道的。
她沉默良久,小姑娘卻已經意會,並察覺到?自己失態且說漏嘴,匆匆垂頭?。
“那我就先走了,冉尋小姐。”
離開時,她眼睛紅得像兔子?,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
莊柏楠藏不?住事,何況,夏天結束後,她就要出?國進修,再沒有機會。
當晚,就給冉尋發?了消息:
[冉尋小姐,我這裡有一樣東西。]
[是那位女士不?慎遺留在酒店房間裡的。]
…
冉尋第二天與莊柏楠約在咖啡廳,得到?了她遞來的一冊黑色封皮的筆記本?。
她認識這個本?子?,總是躺在遊紓俞的公文包裡。甚至那次她在故居,還看見女人在上?麵?寫字。
估計是年度手賬本?之類。
“酒店的工作人員收拾房間時,我恰好在,就代收了,想著之後交給你。”莊柏楠補充。
最初隻看了前兩頁確認失主。好奇心驅使,繼續翻下去,正文的幾個字眼劃過?眼簾,她已經覺得內心酸澀。
這個本?子?幾周前就在莊柏楠手裡。她以為?不?交給冉尋會是正確的選擇,她不?願意看對方再消沉下去。
更何況,她懷揣著卑劣的私心,認為?自己就能治愈冉尋,讓她就此忘懷。
但幾周過?去,冉尋明裡暗裡拒絕她全部好意。莊柏楠看見,她將那篇被標記得發?舊的琴譜夾在最首頁。
練完琴之後,枯坐在琴凳上?許久。
嘗試著去彈那首曲子?,可指尖不?過?躍出?幾個音,就如巡回那晚戛然而止。
早已在國內外享有盛名的女鋼琴家,此刻竟無法讀譜,由心彈出?一首曲目。
莊柏楠從沒有比那一刻更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事。
她心疼淋雨的遊紓俞,卻又妒忌對方得到?冉尋的關注。她在兩個人之間打轉,尋尋覓覓,自以為?新人勝舊人。
卻在此刻看見冉尋接過?筆記本?,指腹在封麵?摩挲,隱隱期許,又不?敢觸碰的模樣時,忽然覺得對方活了起來。
好像她初次在酒店頂層的琴房和冉尋碰麵?那時。
那一天,寧漳還沒有台風登陸,冉尋坐在鋼琴前,笑容明媚。
指尖每一段流淌的旋律,都像在為?某個即將赴約的人撰寫情?書。
“對不?起,冉尋小姐。”莊柏楠內疚至極。
冉尋不?怪罪小姑娘。
和對方道過?謝,並未當場翻開筆記本?。
她怕自己不?受控地想立刻窺探遊紓俞的所有秘密。她們已經走散,就算看了,也?已經於事無補。
莊柏楠說這個月結束,她會和同學去臨市玩一陣,之後就出?國,到?時可能沒辦法擔任她的助理了。
冉尋請她吃了一頓大餐,又付了雙倍工資,祝她學業有成。
臨彆時,莊柏楠抱了她一下,勉強忍著情?緒,“我討厭遺憾,但是這一個月,真的很圓滿。”
她知道或許自己需要很久才能走出?來,但更希望,冉尋也?要自此跳出?瓶頸。
從原地打轉的死局中脫離,不?留遺憾。
冉尋將人開車送回家,返回自己的住所。
但沒有下車。那個筆記本?就放在副駕座椅上?。
恍惚間,小區的路燈閃爍微弱光亮,她好像看見遊紓俞斜係著安全帶,在悄然偏頭?看她。
如她們從前的每一日那樣,眸光清冷卻柔軟。
冉尋打開筆記本?的首頁,驚覺這個本?子?有了年頭?。
紙張泛黃,主人依舊不?舍扔掉。
見字如麵?,扉頁寫著遊紓俞的名字,一行電子?郵箱,還有極不?起眼的淩厲小字。
[記錄她在我的世界鮮活的每一個瞬間。]
…
[Sep.6th,2017]
[在一間名為?“雲水”的琴行看見了她。收到?她送的一支粉薔薇,感受奇妙。]
[很久才查到?的曲子?名稱:《秋日私語》]
距今快七年的文字。
那時的遊紓俞尚青澀,雖然字跡整潔雋秀,但少有筆鋒。
…
[Jan.15th,2018]
[上?個月在琴行兼職清掃,看到?她的次數是8次。]
[我竟然也?有不?知足的時候,所以又在她之前去過?的米其林餐廳找了份工作。]
[幸運的是,她今天竟然踏雪和朋友來了。為?了慶祝朋友的生日,還借用餐廳的鋼琴演奏。]
[寫的時候才發?現?,我今天也?過?生日。那首曲子?同樣也?為?我慶祝,很開心。]
之後的幾頁,每一條記述,都離不?開琴行與餐廳。
書寫人用心描寫與“她”相遇時的所有神情?與細節,甚至連聽?到?的曲目名稱都一一記錄。
…
[Feb.23rd,2018]
[快要堅持不?下去了,舉報無門,焦慮自己能否畢業。但今天又在餐廳見到?了她,心情?轉好。]
[領班騷擾,威脅我不?許接觸她。我該繼續這份工作嗎,還是說,放棄。]
…
[Mar.1st,2018]
[我想放棄了。]
[不?是她,而是人生始終無望的自己。]
這兩行字最終被劃掉。
取而代之的是半個月後,遊紓俞用翻飛,甚至淩亂字跡書寫下的:
[她向我告白了。]
[如果這是磨難之後給我的甜,我願意就此將從前一筆勾銷。]
…
[Apr.6th,2018]
[收到?她給我寫的紙質情?書。她說,以後每周都有,我受寵若驚。]
[趁她去上?晚課的時候,躲在寢室,看了許多遍。]
[閉上?眼,腦海裡全都是她不?正經的話。可我……喜歡。]
[外出?上?家教前,在郵箱裡寫好了定時發?送的回信,明年的這一天,她就會收到?。]
每一個收到?“她”情?書的日子?,都被特殊標記。
書寫人有時會摘錄幾句話,在末尾又格外可愛地換了筆跡,冷靜回複。
隻不?過?,矜持背後,總能讀出?墜入愛河的人獨有的粉色氣?息。
直到?那一天的來臨。
季節由稍熱起來的初春移到?早秋,筆記中記錄收到?情?書的數量良久停在23封。
[Sep.10th,2018]
[她走了,如我所願。]
[我找不?到?她,也?來不?及送她。]
[她在國外一個人過?生日的時候,會寂寞嗎?]
[想陪她,想一起度過?她設想許久的那一日。可是我再也?沒有資格。]
[未發?送的情?書回信,沒有等到?被查收的那一天。也?好,這是對我的懲罰。]
冉尋眼眶發?熱。
捧著筆記本?,匆匆鎖車,在上?行電梯裡,翻回本?子?首頁。
那裡寫了一條電子?郵箱,大概就是遊紓俞的。
她不?確定隔著漫長的時間,是否還有什麼“回信”,更不?確定郵箱的密碼,但她好想得知,女人那時都想對她說什麼。
一年後本?該啟封的信,整整被她們人生冗長的六年掩埋。
冉尋開了電腦。
登陸郵箱的間隙,攤在桌前的本?子?隨慣性又翻開後麵?幾頁。
字跡開始以月為?單位。每一條,都是冉尋在國外舉辦音樂會的時間。
遊紓俞記錄了她每一場音樂會的地點?、時長、演奏的曲目。
厚厚的一遝記錄,預示著曾有人無數次伏案,在緘默中關注她六年,從未間斷。
冉尋卻已經沒空去數。
她登入了郵箱。密碼不?出?所料,和公寓房門的密碼一致,是她們在那個春天相遇的日期。
點?開草稿箱,怔然良久。
那是整整24封回信,比她寫的情?書還多一封。
寫信時間跨越六年之久,每年四封。春、夏、秋、冬,各一封。
因為?失去發?信的資格,後續也?斷了聯係,這裡的所有郵件都沒有定時,像是塞滿老舊信箋的郵筒。
順著郵件標題,好像能讀出?遊紓俞對她長久綿延,卻始終不?見天日的情?愫。
「你在異國還好嗎?——春」
「到?了你最喜歡的季節。——夏」
「記起你想和我一起踩落葉。——秋」
「粉薔薇已經晾成乾花。——冬」
冉尋的23封紙質情?書,在暗無天日的郵箱角落裡,被妥帖而溫存地一一回複。
所有字句,都與她曾經寫下的話呼應。
她們在春天曾一起去過?動物?園,遊紓俞某年也?去拜訪,替她看了當時遺憾閉館的中華白海豚;
夏日時光短促,她們逃離一切去看海的計劃失敗,遊紓俞租了套海景房,在潮汐起伏間,按她們的計劃孤獨生活半個月。
秋天,遊紓俞精心準備,度過?了某個主人公缺席的生日;
冬季,素來不?喜花哨的人,因為?某人說過?“見花如晤”,買了鮮切花養在家裡,期待她歸國。
這樣的習慣持續六年之久。
可遊紓俞終究還是沒能在寒冷的冬天等到?一線生機。
她在無人慶生的春節裡獨自捱過?日夜,希冀隨時間一點?點?磨平,到?新一年春,再度循環。
房間裡隻剩鼠標點?擊時的噠噠輕響。
這六年足夠長,足以使一個尚且青澀的畢業大學生,成為?高校成就斐然的副教授。
竟也?足夠短。區區24封信,數行白底黑字,就足以概括遊紓俞與她走散後流逝的漫長時間。
冉尋將回信讀了又讀,不?知咀嚼多少遍。
看到?雙眼發?澀,才驚覺時間已經過?去三?小時,即將零點?。
隻差最後一封還沒有開啟。
女人性格嚴謹,向來都是對她曾寫過?的情?書一一回應。她不?知道,這封突兀的未命名的郵件,到?底寫了什麼。
“親愛的小貓:展信佳。”
“無論當你讀到?,或者永遠不?會讀到?這封信,此時,我都祝你日後幸福順遂。”
“從柏林回嘉平的飛機上?,我總是在想,你小我一些,作為?‘姐姐’,我願意無條件寵溺你。”
“當然也?允許你去追求屬於自己的幸福。在聽?眾席上?,我看到?你們那麼般配。你笑了,吻了她的側臉,應該是很喜歡她的。”
“雖然你是從我的懷裡逃出?去的。但我不?怪你,更不?怪她。”
“我隻怪那個從前懦弱卑劣的自己,我怪我自己那時沒有和你走。”
“到?頭?來,我好像得到?了世俗層麵?上?的所有,可內裡卻已經變成空洞。”
“我得到?了不?算家的家,被贈與縱然掰正卻依舊偏誤的人生,但永遠失去了可以會心笑起來的勇氣?。”
“而勇氣?向來與你有關。”
“有時如果能獲得一點?獨獨對於你的幸運就好了。”
“我曾獲得餐廳領班令人生厭的覬覦目光,也?被遊盈以親情?遮掩的扭曲情?感捆綁,但那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隻想用所有得到?的青睞換一個你,我想你朝我回頭?笑一下。”
“但如果你找到?值得的人,我會祝福你。即使你已經不?在我的世界裡,我依舊希望你永遠像那個春天一樣鮮活生動。”
這封信的時間停在三?年前的冬天。
冉尋翻看遊紓俞的筆記本?,那一年,她在柏林音樂廳與皇家愛樂樂團合作了一場音樂會。
而她從不?知道女人那時從華國趕到?了千裡迢迢的柏林。
來時懷揣期待,離開難掩失落,卻還在信裡願她一切都好。
郵箱看樣子?從寫完給她的回信後就沒有再登陸過?了,卻有一條已發?送的郵件那麼突兀。
是她不?久前收到?的電子?訂婚請柬。
什麼文字都沒有附,顯然不?是遊紓俞發?的。
唯一有可能的答案,隻會是曾困住遊紓俞一周的“家人”。
而女人究竟用了多大的努力,才在滂沱大雨的那一日逃離嘉平,身著訂婚禮裙趕來赴約?
她卻將人推開,冷言冷語,說拙劣的謊言,自詡對她好。
冉尋抹了一把眼睛,將晾在旁邊的筆記本?拿過?來。
再繼續翻,筆跡又在更新。她歸國後,遊紓俞記錄下她們重逢的所有細節。
甚至暢想到?未來的秋與冬,作出?無數規劃。
隻是這些詳實可行的規劃已經都被劃掉了。
隻有日期還停留在一個月前的記錄,大概因為?書寫者不?舍得劃掉,依然留在原處。
那天,是她與遊紓俞回故居的時間。
[午後,看著她的睡顏,好像我們已經度過?了無數個這樣的一天。]
[我不?覺得乏味,甚至格外眷戀,想要她永遠在我身邊。]
[從沒有這樣一刻,想將她的名字宣之於口,又僅僅想緘默於心。]
[同事在問什麼時候好事將近。現?在。算快嗎?]
[我願意都聽?她的。]
冉尋的眼淚不?受控順臉側滑落。
她抓起手機,迅速撥通那個早就背熟的號碼。
她從未將遊紓俞的手機號碼拉黑,但和女人分開的這段時間裡,對方沒有給她打過?一次電話。
像害怕打擾她,更像失去了所有靠近的勇氣?。
聽?筒裡傳來關機的提示音。
冉尋機械撥了幾遍,才發?覺,現?在是淩晨一點?,遊紓俞早就休息了。
不?顧及明天安排好的日程,立刻買好清晨出?發?的機票。
目的地嘉平。
倉促到?讓她喘不?過?氣?的行程,上?個月就有。至於現?在,也?不?差這一次。
…
航班早九點?抵達嘉平,冉尋空著手,連行李都沒來得及收拾。
下飛機之後,遊紓俞的電話依舊打不?通。
今天是工作日,她叫了輛計程車,直達嘉大。
臨近暑期考試周,蔣菡菡也?很忙,冉尋沒有打擾她,戴好口罩,試圖在校園裡碰運氣?。
但找遍了生化樓,附近的小花園,甚至偏僻小徑。她從前能輕鬆遇到?遊紓俞的所有地方,都沒有。
最後還是在女人曾帶她去過?的辦公室裡,從同事口中得知了遊紓俞的日程。
原來是在監考。
遊紓俞的辦公桌被收拾得很乾淨,竟已經沒什麼東西,素來養著紅玫瑰的透明花瓶也?不?見蹤跡。
冉尋打量了好幾眼,恍惚間,好像仍能看見女人那時牽著她進來,親手喂她吃點?心的場景。
她匆忙按照曹斐的提示,趕到?遊紓俞監考所在的教學樓。
所有學生都在奮筆疾書,而冉尋找遍那麼多階梯教室,講台上?的人影,始終都不?是她想見的。
臨近中午收卷時間,鈴聲倏然響起。她倚靠在走廊牆壁,被耳邊一瞬喧囂起來的氛圍淹沒。
學生們魚貫而出?,不?知多久才安靜下來,老師們也?結束工作,教學樓變得空蕩寂靜。
冉尋上?樓,又走過?一個拐角。就在這個瞬間,看見恰好從某個教室走出?的遊紓俞。
身著墨青色長裙,手捧試卷,回頭?與助監考交流。
再轉身之際,視線從麵?前人身上?掠過?,霎時頓住。
鏡片後的那雙沉靜墨眸蕩起波紋,無措至極。
再沒有其他?動作,雙手脫力,懷裡被整理好的試卷四散落地。
“中午好,遊老師。”冉尋柔聲和她打招呼。
遊紓俞目光垂落,沒有回答,倉促蹲身去撿試卷。
冉尋心底抽痛,立刻上?前去幫她。
她看見,女人清減到?了她從不?敢設想的程度,腰身細到?輕易就能摧折。
遊紓俞卻始終在躲她。目光躲閃,動作規避,指骨攥得發?紅。
卻在接過?冉尋遞來的試卷時,輕答一聲:“謝謝。”
“你們認識嗎?遊老師。”助監考是同學院的講師,好奇打量冉尋幾眼,問遊紓俞。
“……不?。”遊紓俞快要將卷子?捏出?褶皺。
從始至終沒和冉尋對上?視線,嗓音輕到?聽?不?清,“不?太熟。”
冉尋說不?出?話。
她想再看看女人那雙眼睛,想讀出?她此刻最真實的心情?,但竟然做不?到?。
遊紓俞捧著試卷,再沒多說什麼,和身邊人離開。
而冉尋蹲下身,撿起了剛才飄到?角落裡,無人察覺的一張薄紙。
女人不?慎遺漏下的東西。
那是一張登機牌,由嘉平飛往目的地柏林,起飛時間在三?年前的冬天。
邊緣磨損,曾被持有者無數次把玩。
甚至直到?現?在,還在充當書簽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