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個京城的青年才俊都在這兒了,十分引人注目。
文氏和高氏站在一起,輕聲給她指認,哪個是哪家的少年郎。
許活之前答應要幫著文家表妹瞧合適的郎君,提前跟文氏提起過,借此機會,正好讓高氏親眼瞧一瞧。
高門大戶的婚事都是這樣,長輩們瞧上眼,私底下詢問一下是否有意,若是兩家皆有意,男方便派人上門提親下定。
高氏目送迎親隊伍出發,依舊合不攏嘴,悄悄對小姑子文氏道:“我瞧哪個都好,真是不知道如何挑了。”
文氏臉上喜氣洋洋,拉著她的手推了推,“那回頭就問問馨娘,選個她可心的。”
高氏笑著點頭。
許活打馬在前,帶著迎親隊伍穿街過酒肆。
銀鞍白馬,五陵年少,個個都挺拔抖擻……進士遊街,也未見得有許活迎親這般年少風流。
個彆除外。
朱振的肚子堆在前麵,在一群俊朗的郎君中,彆樹一幟。
沿街時,酒肆上,行人注目,皆驚讚。
今日他們踏馬而過,京中便要留下許多日的談資。
人活一張臉,有時張揚是極必要的,許活也是在給方靜寧做臉。
珍味樓上,陸嶼今日休沐,遙看迎親隊護送婚車,敲敲打打地走過,問身邊的陸崢:“你為何沒去?”
陸崢嗤笑,“我與他有何關係,為何幫他迎親。”
陸嶼手中折扇輕搖,“我當你要搶一搶他的風頭。”
陸崢不屑為之,“我是陸家子,豈會這般下作,在人婚禮上下人的臉麵?”
陸嶼唇角微彎,語氣卻稍顯嚴厲的教導道:“你少年心性,更該坦蕩些,崇文館裡那般作為,許榮安恐怕都瞧不上你,根本不當你是對手。”
陸崢聞言,比先前被父親責罵時還要難堪。
……
方家——
迎親隊伍至,方家的賓客們皆出來望。
許活翻身下馬,剛往前走了幾步,便遭方景瑜攔門。
而她身後,一群年輕氣盛的年輕郎君目光炯炯地直視小小少年郎,氣勢熊熊。
方景瑜挺胸抬頭,鼓足勇氣給許活出了幾道難題。
這是習俗,寓意娶妻不易,更要珍惜。
許活獨自便能解題。
方景瑜也沒有繼續為難她,請她入內。
方靜寧的屋子,婢女匆匆走進來,“來了來了!新姑爺進門了!”
女眷們紛紛望出去,一見許活大步流星走在前,身後一串英姿勃發的少年郎,便有夫人感歎:“好生意氣風發。”
許活站在方靜寧的閨房門前,念了首提前寫好的迎親詩,方才請道:“娘子,請出門。”
屋內,方景瑜將紅綢遞到姐姐跟前,哽咽道:“阿姐,該出門了。”
方靜寧抓緊紅綢的一端,不舍得舉起喜扇遮住眼,一一看過眼前的一張張臉,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老國公夫人、魏家三個姑娘對上她的視線,瞬間全紅了眼眶,連翟氏等女客都應景地抹了把眼淚。
“走吧,莫誤了吉時。”
老國公夫人催促了一聲,便扭過頭去,不教人看見她失態。
方靜寧起身,緩緩走到老國公夫人跟前,躬身一拜,哭道:“外祖母,靜娘走了。”
老國公夫人不抬頭,緩慢地揮了一下手,停頓,又揮了揮。
方靜寧舉起姊妹們贈的喜扇,眼前一片模糊,跟著弟弟手中紅綢子的帶領,抬步走出閨房。
老國公夫人瞧著她的背影,恍惚間仿佛回到了小女兒出嫁那日,滿心的舍不得。
門外,許活接過方景瑜那一端的紅綢,掃見方靜寧的一雙手。
她腕子本就細,今次瞧著,仿佛隻剩下一把骨頭似的,又清瘦了不少。
許活以女子之身娶妻,心情免不了有些複雜,但方靜寧一定更不安、害怕。
侯府的笑和方家的哭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也昭示著嫁娶對郎君和娘子天差地彆的未來。
方靜寧踏出方家門,走進侯府,就是她的責任了。
許活一手攥著紅綢,一手從寬袖中伸出,握上了方靜寧抓著紅綢的那隻手。
方靜寧一驚,下意識想要抽回,感覺到手中有個圓圓的小小的東西,注意力又轉到了猜測那是什麼上,忘了抽回。
周遭,有賓客調侃:
“瞧瞧,瞧瞧……”
“許世子可真體貼。”
“哈哈哈……”
許活和方靜寧的手隔著紅綢和那顆圓物,虛虛地握著,就這麼走出了方家的大門。
方景瑜跟在姐姐後麵,邊走邊舉著袖子擋住淚眼。
方靜寧上婚車時,許活親自扶她,順手便將那東西塞到了方靜寧的手裡。
方靜寧立即攥得死死的,指縫一絲也露不出來。
兩個人就這麼在許多人眼下,偷偷地有了個秘密。
直到婚車的喜簾全都落下,婚車緩緩行駛,方靜寧才敢張開手,垂眸去看。
那是一顆桂圓。
許是因為握得太用力,有一處癟了一點。
方靜寧輕輕捏了捏,便又圓如初。
從哪兒來的桂圓?
怎麼會有人當著那麼多賓客的麵兒,悄悄給新婦塞桂圓呢?
這人好奇怪……
方靜寧又是疑惑又是好笑,但莫名其妙地,那股纏繞她許多日子的惶惶不安竟然消散了許多。
迎親隊伍返回到平南侯府。
許活又親自扶著方靜寧下馬車,依舊隔著紅綢牽著她的手,一路穩穩地踏進平南侯府的大門,走到正堂。
忠勇伯夫人劉氏從旁側窺見到方靜寧的容顏,吃了一驚,啞口無言。
文氏和高氏說得沒錯,起碼單憑外貌,兩人是極般配的。
許活和方靜寧在賓客們的見證下,三拜天地,方靜寧便被送入到蘆園的新房。
方靜寧的陪嫁也都跟著到了新房。
老國公夫人為了彌補遺憾,著兩個嬤嬤跟著婚車送嫁方靜寧到侯府,其中便有先前奉命去家具鋪子看家具的嬤嬤。
她臉上掛著笑,跟著進新房打量,準備回去跟老國公夫人形容,初時還好,待到看到婚床,臉色驟變。
這根本不是先前她看到的那張陪嫁的婚床!
她滿腦子的揣測,臉色不斷地變幻。
而方靜寧一坐到婚床上,便感覺屁股下有些硌,隨手一摸,觸感熟悉。
這是,喜娘唱道:“郎君、娘子早生貴子——”
棗生桂子……
桂圓原是從這兒來的。
喜扇後,方靜寧的唇角不受控製地上揚,眼中熠熠生輝。
新房裡也有婚禮的一部分流程,許活在前堂謝過賓客們,便來到新房。
兩人在喜娘的指導下結束洞房前的這一部分流程後,其他人便含笑退出去,留一對新人單獨完成卻扇之禮。
方靜寧的喜扇仍然舉在麵前,她察覺腳步聲遠去,屋內隻剩下他們二人,心跳加快,緊張得呼吸越來越輕……
許活一手抽走喜扇,另一隻手直接覆上方靜寧的手腕,幾根手指輕捏著她的手腕。
怎麼這樣直接……
方靜寧羞得深深地低下頭。
許活一言不發,感受她的脈息,少許後,又換另一隻手。
方靜寧終於意識到不對,羞澀的抬眼,注意到她的手勢,“……”
哪有人卻扇禮之後是把脈的!
這人……這人不看她的模樣嗎?
方靜寧又羞又氣,猛地抽回手。
許活還沒把清楚,抬眸看向她,也沒強求,道:“你身弱,且有肝淤之症,是不是還容易咳?”
方靜寧沒好氣道:“世子還懂醫理啊~”
許活認真答道:“讀聖賢書便會研讀到,我有些興趣,稍用了些心。”
她的身體畢竟有些不方便之處,自己懂得多一些,便能更仔細照料自己。
方靜寧語氣有些衝,“那世子看我是不是有些不大好!”
許活一時不甚理解她為什麼不太高興似的,如實回答:“肺也不好,好生養著,倒是也沒什麼大礙,”
方靜寧一噎,兀自生起悶氣。
許活眼裡閃過思索,道:“稍後我與祖母說,咱們暫且先不圓房……”
不圓房?!
教侯府如何看她?!她如何立足?!
方靜寧抬眼,質問:“為何?!”
大有許活不說清楚,她不會善罷甘休的意思。
她生氣時,看起來格外有鮮活之氣。
許活有些許失神,便又立即收回思緒,一本正經道:“你受不住。”
受、受不住……
而方靜寧聽來,與調戲無異,羞得低下頭,手指揪喜服下擺。
“也不是沒有彆家娶親後因為年紀尚小暫不圓房,你好生在侯府適應,養個一年半載,你我感情也更好些,到時再準備圓房,如何?”
許活有兩層意思,一是方靜寧情緒上受不住,二是有意遮掩,延後些時日,慢慢再說。
萬一她們實在合不來……方靜寧還有機會退守。
這是許活的想法。
方靜寧隻聽出她的體貼,羞怯地低聲道:“全憑世子做主。”
許活看到她如此,再想到方才她凶悍的樣子,無言:“……”
方靜寧抬頭輕輕地問:“長輩們會應允嗎?”
許活道:“我自會說明清楚,你不必擔憂。”
方靜寧點頭,但頭上太重,極吃力。
許活順手在她後腦托住,道:“我還得出去招待賓客,不知幾時能回,且先拆了吧。”
方靜寧枕著她的手,頭上輕了些,眼睛裡帶著明快的亮光,仰頭看著許活輕輕答應:“嗯。”
窗外有些動靜,許是有聽牆角的無聊人。
許活收回手,問她:“白日是不是未吃?院子裡的小廚房備了,稍後讓人給你送過來。”
方靜寧柔柔地道謝。
許活叮囑:“少吃些,容易積食。”
方靜寧又答應。
許活對尋常小娘子的善變還是有些不適應,扯了一下嘴角,離開。
婢女們進來,不止有方靜寧的陪嫁婢女,還有蘆園的婢女,以一等婢女青鳶和青禾為首,二等婢女青菡和青桃站兩人後頭。
蘆園還有些其他的下人,此時未來,明日等方靜寧這個世子夫人召見才能來。
青桃端著一碗小餛飩,恭敬道:“婢子管著小廚房,尚不知您的口味,便教他們做得清淡了些,您有什麼吃食上的喜好,儘管吩咐婢子。”
方靜寧大略掃了四人一眼,點點頭,道:“先放著,我解了頭發再吃。”
青桃二話不說,便放到桌上。
李嬤嬤挺直腰背,彰顯地位,吩咐小荻等陪嫁婢女為方靜寧拆發冠。
青鳶四人規矩地站在旁邊,隻等著世子夫人吩咐,並不擅自插言。
青菡有些低落,但被教訓過,並未表現出來惹剛嫁進來的世子夫人不快。
小荻等婢不願在侯府的婢女們麵前落下風,動作又麻利又仔細,很快便拆好了頭發。
方靜寧確實餓了,披著頭發走到桌前,拿起勺子舀起一顆小餛飩,嘗了一口。
青桃說清淡,可她吃著,還是有些鹹。
聽聞侯府祖籍在北方,侯府的人許是口重些……
方靜寧不免擔心起她和侯府口味不合,吃了幾口便吃不下了,放下了勺子。
青桃小心地問:“夫人,不合您胃口嗎?”
方靜寧搖了搖頭,下意識地選擇隱瞞。
青鳶上前請示是否要洗澡,幫著陪嫁婢女們稍作熟悉,也不靠近,站在屏風外主動說了些許活的習慣。
比如:許活晚間不喜歡有人在屋裡值夜;許活常一個人到院子裡的憶苦院事事親為;許活勤奮刻苦,早晚練功……
方靜寧聽得極認真。
……
坊內,響起第一聲宵禁的梆聲,賓客們全都結束宴飲,告辭離開。
許活跟老侯夫人說了暫時不圓房的事情,老侯夫人應允,她才返回新房。
方靜寧累了一天,已經困極,靠在床柱上瞌睡。
院子修整時,許活吩咐準備了單獨的浴間,她在那兒梳洗好才過來,站到方靜寧身前。
方靜寧驚醒,瞧見她,頓時手足無措。
許活告知她老侯夫人同意了推遲圓房。
方靜寧輕輕應了一聲,眼神飄忽,不知道兩人今夜如何睡,也不好意思開口問……
就算不圓房,也要留在新房給足方靜寧體麵和尊重。
許活道:“就寢吧。”
言外之意便是一起睡。
方靜寧渾身僵硬。
許活坐到床沿,打發了婢女們,又轉向木頭人一樣的方靜寧,問:“你……習慣睡裡麵還是外側?”
“皆、皆可。”
許活便占了外側,“我起得早,莫要影響你休息。”
方靜寧動作僵鈍、慢吞吞地爬到床裡,卻不好意思躺下。
許活先躺下,手端正地置於腹前。
方靜寧這才小心地背對著側躺下來。
倆人並排躺在床上,中間分明隔著些許距離,靠近對方的身體部分卻都有些不適的感覺。
方靜寧是害羞的不敢動,整個後背僵麻。
許活是頭一遭與人同床,無法忽視她的存在,便渾身不自在。
純情又曖昧的氣氛縈繞在兩人之間。
許活主動打破尷尬,與她閒說些侯府事。
府中如何,祖母如何,伯父伯娘又如何,主要是她親生父母……
“府裡的事耐心看些時日便能發現,我也不瞞你。”
“祖母不大管事,為人也豁達,不犯錯她便是最寬和的。”
“伯父為人嚴厲,於我如父一般,他不會管你;伯娘管家,你尊敬些,多看多學……”
“父親母親的性子不甚好相處,你尊重著些便可,不必事事遵從,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有事便可問我,我皆會為你解惑。”
……
方靜寧極專注,聽著聽著,忽然想起一事,問道:“你為何送我科考的書?”
許活反問她:“可有看?有興趣嗎?”
方靜寧遲疑。
許活道:“你我若要成為世間最親密的人,坦誠相待是最好的。”
方靜寧便誠實道:“我閨中時常愛看的是些詩詞,從不愛看那些的。”
許活並未意外,隻是問道:“你是因為生來不喜歡,所以不喜歡,還是因為自小的教養不讓你喜歡,所以不喜歡?”
一句繞來繞去的話,繞得方靜寧滿眼迷茫。
許活繼續道:“你若是真的不喜歡,倒也無妨。但你若是因為男子該建功立業,女子該守家生育這類約定俗成,而不喜歡,那著實令人遺憾。”
方靜寧更迷糊了,滿腦子都在理這個,連害羞緊張都忘了,許活也忘了。
許活也不再多言,由著她自個兒慢慢想。
她確實有引導的意圖。
一人獨行也不退怯,可這世上若能成眾,有幾人願意獨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