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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回到浮屠,宴如是仍然一副昏沉不醒模樣。不知道誰扶了她抱了她,似在歎氣,拿帕子替她擦去麵上和前襟血跡,指甲略長了,刮在頸側有些生疼。
也有些癢。
宴如是想睜開眼,但做不到。片刻,終於恢複了五感,眼前的麵龐那麼近又那麼遠,先是遙迢的龍涎與檀香,讓她想到冰冷的海與浮木,宴如是恍然有些溺水的症狀,心裡潮濕,眼底起霧,手便捉著浮木不放,好似那是唯一的生機。
病中的人總是不講道理的,宴如是捉著那雙手,臉頰湊近去,感受到對方手腕內側接近死寂的青色血脈。那人替她撩開耳邊鬢發,輕輕撫摸了她的麵頰,一聲微不可察的輕歎落在沉香的風中——熟悉的白木沉香充盈五感的時候,竟刺激得宴如是直想落淚。
夢魘、傷痛、病痛與舊憶都是她的障,解不開障的人無論如何都做不到自立了。沒了青山劍的母親撐不起宴門了……宴如是渾渾噩噩地想,而沒了宴門的我……也什麼都不是了。
她向身前的人更近了一些,臉頰臥在對方頸窩,貪婪地索取一些……
不應奢求也不應存在的,溫暖。
“尊主!”
宴如是隱約聽見有人這麼喚身前的人。
果然是師姐……她於是想,是師姐的話,多抱一會兒也沒關係吧?
來不及多想,一隻手捂住她的眼睛,極輕,極淡,帶著魔修絕不該有的柔和。
卻是從前師姐對她做過的。
百年前宴門的後山夏夜寂靜,師姐牽過她的手,素來平靜的臉上難得露出一個有些局促的笑。她帶她往林中走,又在某處輕捂住宴如是的眼睛。
宴如是笑著說,緣何偏要遮眼?師姐怕不是忘了我有夜盲?
遊扶桑隻是輕聲道:怕你不適應。
適應什麼?
還未問出聲,是遊扶桑鬆開了手。
睜眼的刹那,意料裡的黑暗未侵襲而來,反是一片清明。不知何種緣由,夜裡的山林樹葉都在發光,尤其眼前小小池塘,明如銅鏡,清澈如許,好似月色沉浸在水麵,照亮一片光華。
宴如是恍惚得快忘記了眨眼睛。
“池塘……在發光?”
“不是,”遊扶桑回道,“是流螢。”
宴如是恍然大悟,定睛瞧起來。
夏夜的風正清涼,淡藍色的螢火蟲撲簌簌地飛舞又落下,比天邊的星子更加璀璨爛漫。
宴如是看得心動,沒注意腳下,鞋履踩動一片枯葉,細小的聲響驚動近處幾隻流螢。
“噓,不要驚擾它們……”
遊扶桑小心拉住她,宴如是順勢靠上去,指尖纏住她的腕。
在無人知曉處,有人偷偷紅了耳根。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明月清風與流螢,都如雲煙散去了。
這些比星子更爛漫的流螢在宴如是此刻昏沉的腦袋裡掠過一個影,似雁穿雲彩,不留蹤影。緣何想這些呢?宴如是在心底自嘲地笑笑,百年滄海桑田,宴門岌岌可危幾近覆滅,她沒了家,最熟悉的扶桑師姐已成最不可及的浮屠城主,金色的瞳眸裡有一種喋血的癮。
從前方妙誠還是孤山文官,和和善善不動乾戈,說話也絕不會句句帶刺,字字嘲諷,更不會……拿誰人的身家性命與死狀,說一些慘無人性的挑釁話。
而曾經,她旁觀過方妙誠與宴門修士對決,點到為止。方妙誠招式簡單又刻板,絕非現在,白綾武器如電如露,一招一式都入了氣息,陰狠出其不意。
陰狠並沒有錯,修道亦弱肉強食。
百年世間都在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