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
臥龍禪寺是隱於駝平山間的一座小廟,古木青翠,幽靜秀雅。
從孫家出發往臥龍禪寺去,比去他們這兒最有名的靈隱禪寺要遠很多。
駝平山山腳下也寒酸,沒有客棧、驛站、齋食鋪一類,僅一個過於簡單的茶攤。更過分的是,馬匹無人管束,隨便拴在茶攤附近,茶攤邊上竟然有一坨馬糞。
這要是夏日,得臭成什麼樣?山腳下都這樣落魄,可以猜想到為何那位大師要下山化緣了。
但是上山的路上才發現,前往臥龍禪寺的善信不少呢。不過大多是粗麻布衣,絕非富貴。
喬知舒一邊上山一邊看林中參天古樹,跟孫勝說:“這林子真好,感覺濁氣都吐出去了。”
“吸進去的氣兒都涼絲絲的。”孫勝過去拽著喬知舒,小聲討論:“今日也不是什麼大日子,怎的人也不少呢?”
“確不是大日子,但是這禪寺可不簡單,你若問臥龍禪寺在哪處,鮮少有人知道,都不識字麼。但你若問悲田院,就是這兒了。”孫鴻潤將打聽來的告訴他倆。
佛家有三院:供養父母為恩田院,供佛為敬田院,施貧為悲田院。
原來這臥龍禪寺雖說是寺廟,但是卻更像是窮人家的‘醫館’。窮苦人家哪裡有個不舒服上臥龍禪寺號脈,一般都能診出來,大師會給說個藥方,自行去抓藥即可,號脈不收錢。
不說醫術多高明,因為大多數的病症大師還是診不出來的,但是人家絕不亂診求名利,會直接讓去專門的醫館,彆省銀子,早發現早醫治。
所以這臥龍禪寺在乞丐流民等非常困苦的窮人之間,非常有名。
一邊聽著小舅給講臥龍禪寺的善舉,喬知舒他們很快就到了臥龍禪寺的廟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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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臥龍禪寺與其說是寺廟,倒更像是普通的宅院。而且還是年久失修,斷壁殘垣的破舊宅院,入內沒見幾個和尚,倒是善信在殿宇門口排了長隊。
這些百姓跪完佛祖就走出佛殿,去隊伍末尾站著了,一個個都等著請求大師給號脈。號脈的那個大師,喬知舒沒見過。
三人也去給佛祖磕了頭。
孫鴻潤雙手合十,跟旁邊守殿大師行佛門禮儀,“大師好,弟子想為滿月的孩子求平安,特帶了給孩子佩戴的長命鎖,不知要如何供奉香火,還望大師告知一二?”
“阿彌陀佛,施主,請隨我來。”
孫鴻潤他們跟著大師繞去另外一個殿宇,說是慈恩法師將會給長命鎖作法加持,驅邪招財保平安。
喬知舒轉了一圈寺廟,也沒找到眼熟的那位老和尚,有些失落,但好在他磕頭的時候在心裡和佛祖請願了,希望崗兒來世平安。
也就在這時,他見到一個牽著孩子的婦人跪著求一個和尚,嘴裡不停請求:“求大師救救我兒,大師若不收下他,他就真的活不下去了啊……”
那大師背對著喬知舒,似歎息也似勸說:“阿彌陀佛,小施主無病無災,既生之又因何要棄?”
“實在是養不活了,東家茶葉賣不出,莊子裡已是半年沒發過工錢了,家中還有四個孩子……”老婦人愁苦著一張臉回答。
喬知舒蹙眉,這母子兒子雖說衣著樸素,但是臉色油潤,並不像窮的吃不上飯的人家。
大師看著那明顯是個哥兒的瘦弱男孩,便知一切,對其母說道:“施主快快請起,且觀小施主天倉開闊,便知其永生不受饑寒之苦,待其長成,有大富大貴之命相也。”
老婦人愁苦的臉馬上變了,睜大眼睛看著自己兒子,不太敢相信。
“施主且帶回去好生將養,後福綿延。”大師說完並沒有拋下這母子倆離去,一直很耐心。
那老婦人最後在大師的勸說下,抱起了兒子。來時牽著,走時抱著,而且看表情,像是要回去把那孩子供起來似的。
喬知舒看著這一幕,心中五味陳雜,最氣的是奸商壓價,才導致了這麼多茶農陷入悲苦。同時又欽佩大師這一招‘四兩撥千斤’——人心總是複雜的,這個婦人一念之差站在了陽光和陰影的界線,但總歸是聽了勸,天下不聽勸的又有多少呢?
如果能和這位大師結善緣,定能獲益不少。
恰巧大師目送那老婦人抱子離去後,轉了身,正對上了喬知舒。
喬知舒睜大眼睛,這位正是曾經和自己化緣的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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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通大師不知是不是沒認出喬知舒,隻是平靜地道了一聲‘阿彌陀佛’就要離去。
喬知舒抱緊了布包跟了上去,“大師!弟子是江州南縣人,曾與您在香雪甜糕鋪子有過一麵之緣,今日隨舅舅前來給剛滿月的兩個表弟祈福,順便……”
圓通大師聽他說話急急,禮貌停下,麵容淡然看著喬知舒,意思是自己在認真聽。
喬知舒看著大師的眼睛,卻不知道為什麼鼻子一酸,喉嚨‘咕咚’一聲有了酸苦之意,再開口已經有些繃不住了。
“大師……佛祖是不是沒有收到您的傳達呀,我弟弟……”喬知舒哽咽了一聲,他連忙低頭。
他已經堅強許多了,但是看著大師的眼睛,裡麵有無限的包容和理解,讓喬知舒有了傾訴欲。
圓通大師還是沒說話,平靜地看著眼前這個紅著眼眶和鼻尖的小少年。
佛門中人也不是每個人都能看透,最近一次看不透就是月前——他第三次站在香雪甜糕的鋪子門口,男主人以夫人又有身孕為由,表示徹底棄養盛崗,拒絕探望。
喬知舒說出口了,才驚覺自己不禮貌,有埋怨的嫌疑,但又無從解釋,隻好將手中的布包雙手奉上。
“大師,這是我家中自己種的茶葉,大師若不嫌棄……”喬知舒臉上的悲痛掩不住,聲音都低了許多,“可不可以再同佛祖說一聲,庇佑我弟弟來世康健,我弟弟叫盛崗。”
圓通大師眼睛縮了一瞬,他迅速反應過來,雙手接住了茶包。
“阿彌陀佛,小施主且隨我來。”
喬知舒乖乖跟上了,他想著大師可能是要帶他去跪拜佛祖,卻不想,竟是直接出了佛像殿宇,五十來步的功夫在山澗處一處屋舍停下。
想來是僧人的住所,喬知舒更是不解為什麼大師要帶他來這裡,不想一進門……
一間僧人屋舍前,圈出了一處小院子,一個小和尚趴在竹床上,頭正對著喬知舒進來的方向。
“小哥!”
小崗兒腦袋上光溜溜,小臉消瘦凹陷,臉色依舊慘白,隻小嘴兒不再是病態的顏色,一雙空洞的大眼睛此時有了些許水光。
喬知舒並步跑上前,兩手捧著盛崗的下頜,“崗兒?你怎在這裡?!”
眼前的一切太不真實了,可是觸感是如此的真實,依舊是冰涼的觸感,他的弟弟崗兒一向體溫低,睡覺的時候小手要鑽進他衣服裡貼著他的肚子取暖。
崗兒驚喜過後,扁著下嘴唇,簌簌落淚,“不要我了……嗚……”
他就像思維還沒發育完全的小孩兒,被你丟下會哇哇大哭,但你若忙完、氣完回去抱他,他馬上就好了,緊緊抱著你抽搭,生怕你再度拋下他。
“你竟……你怎麼會在這兒?要的,哥哥長姐還有我都要崗兒的。”
又急急解釋:“那日小舅被縣衙關押,我和哥哥……”
喬知舒一邊哭,一邊一手抱緊崗兒,一手扯了被子將崗兒的背包裹住。解釋就要解釋的清清楚楚,讓崗兒明白,他們沒有想不要崗兒。
“……還笙嚇哭了,我想抱她放你屋裡,才聽姐姐說你發病了。那夜你可是真的發病了?你怎麼會在這兒?病可好了?嬸嬸他們可知道你在這兒?”
盛崗小手就貼著喬知舒的肚子,不停地哭,這個哭的情緒,更多的是見到小哥後有了可以發泄委屈的哭,希望小哥安慰自己的哭。
最後還是圓通大師說了那日的經過,如他是從盛紹元手中接過崗兒的,還有治愈崗兒是在他腰部後麵,靠近脊椎骨旁邊開了口子放了腹水,才讓盛崗得生的經過。
喬知舒環著崗兒的手往上抬了抬,心疼地問:“背後還疼嗎?”
外麵冷,總不好掀了被子看崗兒的傷口,隻能小心翼翼地,不停地摸摸崗兒扁平的小肚子。
崗兒在他胸口蹭了蹭臉蛋兒,帶著鼻音委屈地道:“嗯!”
圓通大師淡淡笑開了,他月前下山也是因為遭受病痛折磨的盛崗,精神終於好了一些後又因思念親人而鬱鬱寡歡。到底孩子才八歲,終日抑鬱心中有結,不利痊愈。他才主動下了山,卻不想被盛老爺攔在鋪外……
這之後,他再沒踏入過南縣,佛祖慈悲,成全世人,隻望世人不要後悔才是。
就在喬知舒一句句給崗兒解釋時,孫鴻潤和孫勝被一個年輕和尚領過來了,孫鴻潤還能認出崗兒,雖然有四年不曾見過盛崗了,但是盛崗的病容太過深入人心。
孫鴻潤也不打擾喬知舒和盛崗,而是和一旁的大師說起了話,同佛門中人結善緣,有利無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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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崗小手就塞喬知舒腰封裡麵取暖,跟著擔心地問:“那大哥如何啦?”
喬知舒拍拍他的背,示意放心,“他們沒報官,但是哥哥也不讀了,哥哥北上不在江州,我和長姐也有半年不住盛家了……”
崗兒靜靜聽著。
他的和尚師父從不說謊,他退溫醒來之後,師父便什麼都告訴了他。隻是……師父上個月下山回來,什麼都不說,甚至在他問爹娘哥哥們是不是不要他了?師父也隻是沉默,寧願不回答也不撒謊。
“小哥,你彆不要我……”
這個聲音輕輕的,柔柔的,小心翼翼的,崗兒小小的內心裡十分清楚,他隻有哥哥們了。
喬知舒心酸不已,心疼的直打顫,肩膀狠狠抖動了幾下才落下淚來。
“小哥要你的,小哥能掙銀子了,咱們買肉吃,咱們蒸糕吃。”
盛崗心情明顯放鬆多了,也懂事了,話也多了:“師父叫我每天這樣……嘶……”
盛崗表演了個長吸氣,然後嘟著嘴:“呼……”
又表演了個緩慢吐氣,演示了呼吸吐納的過程。
喬知舒又給他攏了攏身上的被子,問道:“這麼冷,你怎睡在外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