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凝香橫了那人一眼,“你懂什麼?我隻是覺得這姑娘有趣罷了。”
“哪裡有趣?”男人很是怪異。
“昨兒個她跟著哥哥說要回鄉過年,今兒這麼早就回來了,身上還穿著灰鼠皮的鬥篷。我瞧著那鼠皮的成色,那可是市麵上花錢都買不到的好貨。”
“還有一件更有趣的事,想聽嗎?”
梅凝香奇道:“什麼趣事?”
“你身後五十步那棵槐樹後麵躲著個人,”見梅凝香本能地想轉過去看,男子立馬出聲提醒,“彆動。”
梅凝香回過神,輕輕舒了口氣。
“又是跟著她過來的。往後你還是離她遠一些罷,彆引火燒身。”
“我一個正經生意人,有什麼可怕的,倒是你,藏好你的爪子,彆給我惹禍上門。”梅凝香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便往宅子裡走去。
……
今兒是大年初一,院裡的繡娘們都去梅凝香家裡吃飯了,春杏也還沒回來,小院子裡冷鍋冷灶的,彆樣冷清。溶溶一個人在屋裡呆了一會兒,情緒才平複下來,本想自己煮一碗麵,可她不會生火,在廚房裡轉悠了一圈,便揣上錢袋出門。
因是新年,京城裡許多外地行商的人都回老家過年了,街市上隻開了一半的鋪麵。
溶溶本想吃一碗陽春麵,亦或是點一籠湯包,轉念又想起梅凝香的話,大過年的,形單影隻已經是可憐了,何苦吃的那麼摳摳索索,看著就可憐。
主意一定,她就邁進了會賓酒樓。
會賓酒樓是京城生意最好的酒樓,老板自然不會過什麼新年,酒樓裡掌櫃的、跑堂的、打雜的全都在。溶溶進了酒樓,便有跑堂的引著她選了處臨街的好位置。溶溶想了一會問,點了一個麻婆豆腐、一個雪裡紅炒肉、一個醉雞、一個醋溜白菜、一個東坡肘子還有一條紅燒鯉魚,取六六大順和年年有餘之意,過新年是一定要吃魚的。
跑堂的吆喝了一聲“得嘞”,麻利地替溶溶擺好碗筷,不多時就把菜端上來了。
瞧著倒是不錯,溶溶每樣都嘗了一口。酒樓的廚子自然比不得宮中禦廚的手藝,但精細有精細的好處,粗糙也有粗糙的風味,所謂江湖菜嘛,大油大火,嗚呼哀哉,爽快爽快。
“薛姑娘,你不是回鄉了嗎?”
溶溶正吃著,忽然有人走了過來,小心翼翼地開了口。
居然是楊佟。
“楊先生。”溶溶沒想到在這裡也能遇到他,衝他微微點頭,“新年好。”
“薛姑娘新年好。”
溶溶以為他說過話就會離開,誰知他竟站著不走,好在他不是一個討厭的人,溶溶這會兒確實想找個人說說,於是道:“若是楊先生沒有用過飯,就坐下一起吧,左右我菜點多了。”
“我吃過了。”雖是這麼說著,楊佟卻坐下了。
他看起來很局促,也有些緊張,眼睛根本不敢看溶溶。
“那……”
溶溶正不知該如何同他寒暄的時候,楊佟開了口:“昨日在薛姑娘家裡,看到一些話本子,薛姑娘平日喜歡看話本子嗎?”
“無事的時候看看話本子,打發些時間。楊先生平時也看嗎?”
“我……”楊佟沒有回答,反是含糊了過去,“我看你桌上擺的是臨溪書生寫的,你覺得他寫得如何?”
溶溶想了想,點頭道:“我的話本子都是從梅老板那裡借來的,之前給我那幾本好像是笑和尚、竹間生寫的,單就這兩個人確實不如臨溪書生的好看。”
“能否說說是哪裡好,哪裡不好嗎?”楊佟追問。
溶溶不知道他為什麼對話本子那麼感興趣,原本話本子也不是多上得台麵的書,無非寫些男歡女愛風花雪月之事,她一個女子怎麼好同男子講這些書。若是大家閨秀被人發現在看這些話本子,那是名譽掃地說不上親事。不過溶溶並不是什麼大家閨秀,楊佟問的認真,她也隻好認真的答。
“臨溪書生的書內容很豐富,書裡那些案子,看起來很有懸念,能一直吸引我看下去。而且他的書辭藻華麗,遣詞造句極有章法,不過……裡頭的愛情故事不怎麼精彩。笑和尚和竹間生的書倒是蠻有趣的,隻是看多就覺得都差不多,無非是窮書生遇到了女妖精,翻來覆去都是那些事。”
溶溶說得很簡短,實際上笑和尚和竹間生的書裡太多情與色的描寫,她哪裡能對著楊佟細細點評。
但她即便沒有明說楊佟也能明白。
他訕訕笑道:“這世上的人,大多數還是更想看笑和尚和竹間生寫的那種書。”
溶溶見他說得有些動容,仿佛很神傷的模樣,忍不住問:“這些話本子大多數人隻是看個消遣,楊先生為什麼那麼在意這件事?”
“實不相瞞,我……我就是臨溪書生。”
溶溶吃了一驚,沒想到眼前的楊佟居然是寫話本子的臨溪書生,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楊佟垂頭,“前些年家裡出了事,無法再供養我繼續科考,我便來京城尋叔父,想一邊做事一邊攢錢繼續讀書,可惜我人拙最笨,做經紀做得也不好,隻能在叔父這邊打雜,後來有一次叔父在幫泓秀書局的人找房子,我聽他們閒聊說起書局正缺故事,便帶著我從前閒暇時寫的話本拿過去給他們看,他們老板很喜歡我的故事,隻可惜出過幾本之後說是賣得不好,便再也沒有出過了。”
原來是這樣。
楊佟苦笑道:“那天沒想到在你家裡看到你居然在看我的書……”
“其實你寫的挺好的,隻不過有些事情寫得不太好懂,看起來不如笑和尚他們的書爽快。”
“哪裡不好懂?”
“比如《黃山記》這一本,蕭子楚他們在山腳下發現了那具無名屍身,講他們如何驗屍那裡,寫得太長了,很多詞也看不懂,那幾頁我都是匆匆翻過。”
“如此。我在老家時在衙門幫忙做過書記,所以看了一些仵作驗屍的過程,原以為這樣寫出來會更真實精彩,沒想到彆人都不愛看。”
“看書這事本就不好說,像梅老板,她就說最喜歡臨溪書生的書,現在買不到了還覺得可惜呢!”不過對溶溶而言,她私心裡更喜歡笑和尚和竹間生的,她又不是啥文人雅士,就一大俗人,想看看情啊愛的,圖一樂嗬。
隻不過這些話就不好同楊佟講了。
“你把話本子賣給泓秀書局,他們多少錢收?”
“他們都是看故事收的,像我這種沒什麼名氣的小書生,他們一兩銀子收一本,笑和尚和竹間生那樣的名家,一本可以賣幾十上百兩銀子。”
寫故事竟然這麼賺錢嗎?
臨溪書生那種書溶溶自問寫不來,但笑和尚和竹間生那樣情情愛愛的話本,應該不難寫吧。一個話本故事也不長,一個月應當就能寫一本。從前溶溶在敬事房看那些話本的時候,腦子裡也蹦出些自己想的故事,要不改日試著寫一點,或許能謀個新的出路。火腿雖然能掙錢,但一年裡隻有深冬、初春那麼兩三個月都做,其餘的時間若是拿來寫話本倒也不錯。既能掙到銀子又不必出去拋頭露麵。
不過,想是想得好,未必真能寫得出來。
“薛姑娘,我瞧著你對話本頗有見解,我家裡還有基本被泓秀書局退回的書稿,若是姑娘得空,能否指點一二?”
“我?倒是看過不少,但並沒什麼見解。”
“我這人不會說話,乾經紀是乾不長久的,隻可惜寫話本也……”
溶溶心裡一歎,哪裡不會說話了,明明很懂進退。
“那你拿過來吧,左右我在家裡無事也是看話本子,你把寫的書白給我看豈有不好的?不過,我若是提不出什麼見解,你可彆怨我。”
“不怨,不怨。”楊佟歡喜極了,他人長得白淨斯文,笑起來倒也好看。
當下楊佟便跑回去取書稿,送到酒樓這邊來,溶溶點了一壺茶,一碟綠豆糕,就坐在酒樓翻看楊佟的書稿,有茶有書,這個正月初一倒也過得必有滋味。
……
宮中的晚宴過後,太子才帶著元寶回到東宮。
新年是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宮中的新年儀式異常繁複,因為太子是儲君,許多麻煩之事皇帝便全交給了他。元寶一路跟著太子走完整日的儀程,早就困頓不堪,在馬車上就睡過去了。
太子抱著元寶下了馬車,一路走回寢宮,等到把元寶安置妥當,才分了一個眼神給福全。
“何事?”
“方才琉璃過來回話,說薛姑娘已經走了。”福全壓低了聲音,生怕吵醒了元寶,眼睛卻一直看著太子,然而太子聽到這句話,臉上並無什麼反應,甚至生出了一絲冷意。
“以後東宮的鹽不夠了,是不是也要向孤稟告?”
福全訕訕,不敢說話,一張老臉扭成苦瓜。
“這……是元寶殿下早上起來吩咐的,要底下人一定回稟。”
太子橫了福全一眼,這隻老狐狸,元寶都睡著了,湊上來跟誰回稟呢?
“又派人去跟著了?”
福全輕嗽了兩聲,“殿下不讓琉璃跟著,所以元寶殿下讓暗月去保護薛姑娘。”
太子沒有吭聲。
福全又是訕訕,轉頭瞅了一眼身後陰影,揮了揮手:“暗月,上來回話。”
身著黑色勁裝的影衛暗月從後麵上來,躬身站在太子跟前。
太子仍是不置一詞,福全隻好道:“把你今天瞧見的事稟告給殿下。”
暗月看看太子,又看看福全,遲疑片刻終於開了口:“今日薛姑娘出了宮,徑直回了槐花巷。在小院門口碰到了一男一女,說了會兒話,薛姑娘就哭著回去了,在廚房裡溜達了一圈,就去會賓酒樓吃飯,點了六個菜,做靠窗的位置。沒多一會兒有個年輕男子走過來跟薛姑娘搭話,說了幾句薛姑娘就讓他坐下了,兩人邊吃邊聊,後來那男子出去了一趟,拿了厚厚一疊書稿回酒樓,兩個人就坐在那裡一邊喝茶一邊看書稿,有說有笑的,在酒樓呆了一下午,吃過晚飯才分開。”暗月把話說完,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看太子。原本,太子不發話,他是不該說話的,可福全公公讓自己說,太子也沒有阻止,反而靜靜聽完自己講話。
還是福全張了嘴:“薛姑娘跟天仙似的人,一個人在外謀生也是不易,不知暗地裡多少人在打她的主意。”
太子仍然沉默。
但福全看得出,太子並非無動於衷,兩道劍眉微微擰起,不知在想什麼。福全心裡又開始敲邊鼓,不像是吃醋的反應啊。
“往後,不必派人跟著她了。”
……
坤寧宮。
皇後剛剛沐浴完,散散地躺在羅漢榻上,由著宮人為她擦淨頭發,塗上西域進宮的玫瑰油。
這玫瑰油真是個好東西,可以塗在頭發上,也可以塗在身上,帶著一股淡淡的玫瑰花香,比其餘香料都好用。不過皇後的皮膚底子不錯,用來塗抹身體略顯油膩,因此還是隻用來抹頭發。
“娘娘。”坤寧宮的掌事嬤嬤安茹走上前,輕聲道,“東宮那邊有話傳過來了。”
“哦?說來聽聽。”
安茹從宮女手中接過玫瑰油,親自為皇後護發,等到宮人們都退了出去,才細細講起來:“昨兒個半夜,殿下手下的人從外麵帶了個女人回來,安置在如意閣。”
“他做事一向乾淨,這能叫咱們知道?”皇後有些不信,“罷了,你繼續說。”
“太子殿下手下那些人做事向來是乾淨利落,原本咱們的人也是沒發現的,是後頭許是太子殿下那邊不知出了什麼岔子,才知道了,前後一查,才發覺了一些行跡。”
“說。”
“昨兒個除夕,殿下不是說好要守歲的嗎?可後頭又說元寶殿下困了提早回去了。我特意去問了乾元殿的守衛,說是東宮的侍衛過來找過殿下一次,之後殿下便帶著元寶殿下回了東宮。也是在這之前半個時辰,有人拿著東宮的令牌開了城門,守城的人說,馬上是兩個女人。”
“有點意思,什麼女人值得他提前回東宮?”
“不止如此,殿下回了東宮安置好元寶殿下就去了如意閣。”
皇後頓時來了精神,“他在裡邊呆了一夜?”
“沒有,殿下在裡麵呆了一刻就出來了,出來的時候有些奇怪。”安茹道,“太子殿下是從如意閣裡跑出來的,一路狂奔,守在門口的福全他們都嚇了一跳,跟著跑過去,鬨了不小的動靜,咱們的人才知道如意閣裡有人,往前一查方曉得這些事。”
“一路狂奔?”皇後皺了皺眉,歎道,“你說說這都叫什麼事,要麼不碰女人,要麼就為個發瘋發狂。那女人如今安置在東宮?”
安茹搖了搖頭,“一早就離了東宮。”
“什麼來頭?”皇後素知安茹穩妥,既然上前稟告,必然是把事情都搞得明明白白了才來。
“那姑娘叫薛溶溶,住在槐花巷,跟一群繡娘住在一塊兒,平日接些繡活兒。”
皇後奇道:“一個繡娘,劉禎怎麼會認識?”
“這姑娘從前是靜寧侯府的婢女,一直在元初世子的書房伺候,前兒跟著元初世子一齊到溫泉莊子上去過。”
“元初的婢女?”皇後恍然,忽然就笑了,“元初這孩子就是有辦法,你說,我明裡暗地給他送了多少美人過去,他看都不看一眼,怎麼就把人家元初的婢女相中了呢!”
“許是合了眼緣呢!”
皇後想了想,微微頷首:“也是,當年那孩子,也不是什麼多罕見的美人,可就合了他的意。”
“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了,殿下也已經放下了,娘娘不必介懷。”
皇後微微挑眉,眉眼間都是嘲弄:“真能過去了就好了。不過這姑娘是靜寧侯府的人,倒也不那麼好辦。”
安茹默然。
正跟謝元蕤議著親呢,又從靜寧侯府給弄個女人,擱誰那裡都是打臉的事。
“元蕤這姑娘是個好的,隻可惜沒合劉禎的意思,本宮算是明白了,強扭的瓜不甜,劉禎若是不樂意,這事罷了吧。那個繡娘,你找個機會先把人帶來給本宮瞧瞧。”
“娘娘要親自看人?那姑娘身份低微,恐怕……”
“本宮當然要見人,劉禎的事,我不親自看看怎麼放得下心?什麼出身有什麼要緊,既然劉禎喜歡她,她就是生在草雞窩那也是金鳳凰。”
安茹看著皇後略帶淘氣的神情,頓時忍俊不禁。
作者有話要說:又是肥壯的一天,我吐血了,需要營養液滋潤一下=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