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溶忽然覺得有點內疚。從前每次見到元寶,就會嫉妒元寶和他的娘親,可現在想來,他們倆也都是可憐人,一個雖有太子寵愛,卻早早喪命不得陪伴孩子,一個是萬千寵愛於一身的皇孫,卻是個沒娘的孩子。
想到這裡,溶溶柔軟了下來:“我抱不動殿下,不是因為殿下沉,而是因為我身子弱。”
“不信。”元寶扭過頭,揚起下巴,像是還在生氣不搭理溶溶的模樣。
“是真的,不然為什麼太子殿下可以抱你這麼久呢?”
元寶微微一動,想了想,“那是因為父王是習武之人,身強力壯。”
“所以啊,抱不動殿下不是因為殿下沉,是因為我身子弱,不習武,吃飯也吃得不好。所以殿下以後一定要好好吃飯,將來還要習武,這樣才會像太子殿下一樣身強力壯。要不然就會像我這麼體弱,動不動就生病。”
“嗯,”元寶抱著太子的脖子,眨巴著眼睛思考了一會兒,最終才下定了決心,“那好吧,我會吃飯的。”
溶溶正欲趁熱打鐵再說兩句,元寶忽然扭過頭對太子說:“父王,溶溶姑姑身體不好,等回東宮,給她送一些補品好不好?”
“可以。”麵具之下傳出一個平淡無波的回答。
溶溶一時無言,自己當初隻不過在溫泉莊子上無意中救了元寶一下,甚至都談不上是救,元寶穿得那麼厚,就算是真摔了,大不了吃個屁股蛋,疼一下罷了出不了大事。就是這麼一點點小恩居然讓元寶如此記掛自己,實在是受之有愧。
“殿下還要去東湖嗎?”溶溶問。
“溶溶姑姑,你要是累,我們就不去了。”
“隻是走路而已,不累的。”
元寶的臉蛋上終於又露出了笑容,他拍了拍太子的肩膀,“父王,我也不累,要自己走。”
太子把元寶放下,元寶一落地就蹦蹦跳跳地跑去牽住溶溶的手。
元寶的手肉乎乎的,握在手裡軟綿綿的,也很溫暖,溶溶牽著這樣的小手,覺得很舒服。
東湖並不遠,三人兩前一後地走著,不多時就到了湖邊。
湖中心飄著幾艘畫舫,燈火通明,宛若龍宮一般,遠遠聽到歌姬的聲音,餘音嫋嫋,像是從天邊傳來的一樣。湖邊還停靠著沒有被人包下的畫舫,有美豔的小娘子提著燈籠站在岸邊,熱情地招呼路人去畫舫上看看。
溶溶原想繞過他們往旁邊的木棧道走去,元寶卻彩繡輝煌的畫舫興致盎然,拉著溶溶的手非要往畫舫那邊去。
小娘子一看是個女子帶著個小孩,哪有吆喝的興趣,自顧自地聊天說話,根本不搭理他們。
“包船多少錢?”太子走上前問道。
雖然他戴著關公麵具,但他天生帶著一種上位者的氣度,隻是往那裡一站,便令人不敢輕視。更何況這些畫舫上的小娘子素日裡見的都是京城的公子哥兒們,自然看得出他的衣袍料子不是俗物,急忙轉了笑臉,“公子,包船十兩銀子,酒菜和歌舞都是另算的。”
“二十兩。”他拿出一錠銀元,小娘子一看銀子的成色,頓時知道來了大主顧,忙不迭地接過銀子,朝畫舫上吆喝一聲,“彩蝶、玉蝴,貴客登門,準備開船。”
當下那畫舫裡頭,又跑出來幾個美貌女子,環肥燕瘦,各有千秋。
“請上船吧。”小娘子提著燈籠,熱情地招呼道。
太子當先上船,溶溶牽著元寶走在後麵。
畫舫上的歌姬舞姬們見到這種他們三人這種怪異的組合,頓時麵麵相覷,不知該如何招呼。鴇母們隻教她們如何取悅男客,爭取多一些賞錢,但這漂亮姑娘和漂亮孩子,她們還真不知道該如何招呼,就連那男客他們也不敢上前,再膽大的妓女也不敢當著妻子的麵調戲彆人的夫君呀。
倒是起先在岸邊提燈籠的小娘子笑靨如花,領著他們三人進了船艙,“這位爺,您看是就坐這兒還是去二樓?樓上就是風景好,就是夜間風大,我瞧著您還帶著小公子,要不就坐這兒?”
“去樓上。”元寶可不喜歡被人小瞧。
這穿紅衣的小娘子知道這三個人裡是戴麵具的男子說了算,因此隻拿眼睛瞧著太子。
太子沒有吭聲,與元寶一齊往樓上走去,溶溶隻好跟上去。
等他們三人落座,底下的船夫一聲吆喝,畫舫便緩緩往湖心去了。畫舫的閣樓著實風大,但因著居高臨下,景色的確比站在湖邊看美多了。
溶溶從來沒在東湖遊玩過,隻是跟春杏出門置辦東西時遠遠路過。東湖這片除了有錢的公子哥兒,還聚集著許多登徒浪子,他們沒錢包畫舫,隻能站在岸邊遠遠窺一窺美貌歌姬的好顏色,飽點眼福。這種煙花之地,良家女子都是敬而遠之,繞道而行。
“兩位爺想吃些什麼?”紅衣小娘子問道。她見多識廣,已經瞧出這衣飾華貴的一大一小是對父子,旁邊這女的衣飾穿著都是大街上常見的,應當隻是個丫鬟。
“想吃什麼?”太子望向溶溶。
溶溶正百無聊賴的坐著看湖上的風景,沒想到太子會叫自己點菜。那小娘子顯然也沒有料到,不過金主這麼說,她自然切了笑臉湊過來:“姑娘想吃什麼隻管說,彆看畫舫小,來這裡的都是有身份的貴客,嘴刁著呢,都說我們這裡的廚子比會賓酒樓也不差的。”
“這裡風大,撿拿手的冷盤上四個,果品點心也可四樣,鹹口甜口都要有,”溶溶想了想,又問,“可有鍋子?”
“有的,羊蠍子、羊雜都有。”
“那就端個羊蠍子上來,湯裡頭多窩些山藥和蘿卜。”溶溶道,“可有什麼喝的?”
“咱們這裡什麼酒都有,女兒紅、猴兒釀客人要的最多,杏花白、寒譚香、桑落酒也有。”小娘子看看元寶,又道,“若是三位不想飲酒的話,就隻有雪梨湯了。”
“那就溫一壺雪梨湯,再溫一壺杏……”溶溶下意識地想為太子點一壺他喜歡的杏花白,忽然意識到不對勁,忙收了聲,轉頭問道,“公子要喝什麼酒?”
“杏花白。”
溶溶默默彆過目光,料想隻一個“杏”字應當沒什麼,杏花白本是名酒,她縱然自己喜歡杏花白也是可能的。
“菜一會兒就上,我們這兒有姑娘,也能唱清曲兒,三位要不要?”
“要!”元寶大聲道。
元寶要聽,太子當然不會反對,“找你們這嗓子最好的姑娘,唱段《清平樂》吧。”
“行,這你們可來對船了,這東湖最好的嗓子就在我們船上。三位稍等,我這就叫人上來,保準唱得跟黃鸝鳥一樣動聽。”
紅衣小娘子下去船艙傳菜,閣樓上隻剩下太子、溶溶和元寶。
元寶想是困了,也不好好坐著,窩在太子身上。
溶溶看著坐在自己對麵的一大一小,隻覺得如夢似幻。上輩子她在東宮裡呆了那麼久,也從未和太子泛舟同遊,如今她成了一個與東宮毫不相乾的小丫鬟,居然跟他一起在東湖的畫舫遊玩。這老天爺,是專門來作弄人的麼?
“公子,唱曲兒的嵐音姑娘來了,她可是我們東湖上嗓子最好的姑娘了。不過,嵐音姑娘唱一曲要十兩銀子。”
溶溶聽得暗暗咋舌,心道自己辛辛苦苦做一個月的火腿也掙不了十兩銀子,這姑娘唱一支曲子就十兩銀子,也不知道到底有一副怎樣的好嗓子。
太子微微頷首,元寶因為要聽曲了,精神地坐直了身子,眼巴巴地望過去。
紅衣娘子見他爽快應下,忙讓出身後那個戴著鵝黃色鬥篷的少女,少女手裡抱著琵琶,盈盈上前來拜。這位嵐音姑娘長得頗為清秀,竟然不像煙花女子,一雙大眼睛朗若明星,眉目間隱隱有一種書卷的清氣。
“撿一支你拿手的便可。”太子道。
嵐音姑娘頷首,抱著琵琶坐到一旁,稍事調音過後,一串清音傾瀉而出,如珠玉相撞,又如泉水叮咚,令人忘憂。
溶溶隻聽這琵琶聲就知道,為什麼人家值十兩銀子一首曲子了。
在這空靈悅耳的琵琶聲中,嵐音姑娘緩緩開了口:“禁闈秋夜,月探金窗罅……”
清平樂本是漢代樂府歌曲,唐代時被收入教坊曲目,嵐音唱的李白填的那一支,說的是秋夜裡,宮牆裡的女人獨自看著窗外清冷的月光的愁緒。
“……玉帳鴛鴦噴蘭麝,時落銀燈香灺……”
嵐音的聲音像是有妖力一般,狠狠抓住了溶溶的思緒,她忽然想起了前世在宮中的日子。人人都道皇宮是天下最好的地方,可隻有進了皇宮的人才知道裡麵過的什麼樣的日子。
“……女伴莫話孤眠,六宮羅綺三千……”
三千佳麗,隻為皇帝一人,博得君心,可以一步登天,得不到君心的呢?比起那些一生都見不了皇帝一麵的女子,景溶或許是幸運的,可她十二歲進宮,就被敬事房的人灌了絕孕湯藥,後來僥幸得寵懷孕,下場又是何其淒慘?
“……一笑皆生百媚,宸衷教在誰邊?”
一曲終了,溶溶已是淚流滿麵,思緒深陷在前世的回憶中,完全走不出來。直到感覺臉上有什麼軟乎乎的東西在動,才低下頭一看。
“溶溶姑姑,你怎麼哭了?”元寶拿手擦著溶溶臉頰上的眼淚。
“我……是嵐音姑娘唱得太好了。”
元寶嘟起嘴,“可我和爹爹都沒哭,就你哭了。”
“有道是觸景生情,許是這段詞觸了姑娘的心事呢!”嵐音抱著琵琶,走到他們跟前,將自己的帕子遞給溶溶。
溶溶拿出了自己的帕子,“多謝姑娘好意。”
“公子,可還要點曲?”紅衣小娘子走上前,笑著詢問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