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照舊,就是依然任事態發展的意思。
“唔。”寧如深若有所思。
像會試作弊這種重罪,查出來就要一生剝奪考取功名的資格。就算考生最後發現是買的假題,也隻能吃啞巴虧。
沒有人檢舉,李無廷不可能自己抖出來。
不管他是出於什麼考慮,知情故縱都容易受人詬病。
“在想什麼?”李無廷開口。
寧如深試探,“最後要怎麼揭發這事?”
李無廷神色自若,“不必顧慮,自會有人捅破。”
“?”寧如深覷著他的神色。隻覺得李無廷好像對未來還沒發生的事也了然於心,“……陛下安排的人?”
李無廷唇一動正要說什麼,突然又看向他。
倏而,笑了下,“想知道?”
寧如深點頭。
李無廷,“附耳過來。”
周圍還候著德全和宮人。
寧如深猜想李無廷大概是要私下和他說,就湊過去了,“是,陛下。”
他繞過禦案走到李無廷身側。
後者端坐在座位上,寧如深一手撐著案沿靠過去。俯身間,烏發緋袖都堆疊在了李無廷的一身龍袍上。
滑落的發絲遮住了他外側那半張臉。
德全和宮人都看不見發絲遮掩後的情形,宮人們紛紛低頭,也不敢去看。
寧如深湊在李無廷跟前。
李無廷低眼便看到一枚瑩白的耳廓,綴著紅痣在眼皮下晃著。
他指尖點了下桌案,隨後興起般地低笑了聲。
“自己猜。”
“……!”寧如深被那熱氣嗬得一抖,忍著反應聽了這麼句廢話。
他頓時炸毛,轉頭驚瞪:是人話!?
德全偷偷乜著眼皮看去。
就看天子低眼笑了下,隨即寧大人猝然抬眸,麵色緋紅,灼亮的眸光帶著幾分驚然嗔怒。
德全:嘶……哎喲~
在禦書房裡就如此這般,簡直……簡直多多益善!
禦案後,李無廷遛完人,轉頭把剛剛禮部尚書遞來的折子關上,扔到一邊。
“下去吧,慢慢想。”
寧如深深吸一口氣,咯吱磨牙,“……是,陛下。”
他說完頂著一對紅通通的耳朵離開了。
·
寧如深回到府中。
他耳朵早已降溫,但總還覺得餘熱尚存,搞得他尾椎發麻。
他又想起李無廷帶著熱氣的那句不是人話的話。
寧如深思來想去猜不到,在屋裡桌案前坐了半會兒,仰頭叫了聲,“小石子。”
房梁上安安靜靜。
他沉默了一下,“啪嗒。”
一道身影就刷地垂了下來,立在他跟前。
寧如深:……是對“啪嗒”有什麼堅持嗎?
拾一問,“有什麼事。”
寧如深找他探聽消息,“除了跟著我,你們匪首還有給你派什麼彆的任務嗎?”
拾一,“我們匪…”他話到一半失言懊惱,“我們首領隻讓我跟著你,沒有彆的。我已經很久沒見到首領了。”
寧如深問,“你也沒和你其他同行聯係過?”
“沒有。為什麼這麼問?”
“沒什麼,隻是前幾天看到你一個同行在客棧當小二。”
拾一臉上立馬浮出淡淡的同情,“都是些雜活。”
寧如深一言難儘:……好歹有活。
你一個被打發走了的是在同情人什麼?
探聽不到什麼消息,寧如深便讓人退下。走之前,他又叫住拾一,“對了,最後一個問題。”
拾一,“?”
寧如深捏著耳朵問,“你們匪首,是有什麼惡趣味嗎?”
拾一不讚同,“我們首領很正經。”
寧如深揮揮手,把人驅散了。
…
猜不到李無廷的打算,他乾脆不再去管。
隨著日子進入月底。
推遲了一個多月的會試也終於在嚴密的籌備中到來。
會試長達九天六夜。
寧如深隻負責之後的麵試,不用跟隨這九天的考試。他時不時去禦書房當個值,又去禮部蹭個飯。
把百家精神發揮得淋漓儘致。
就這麼一直到了會試結束。
像是漫長的凜冬過後迎來了消雪的初春,學子們都暫時從考核中解放出來,相約伴遊京城的夜市、河畔。
更有不少考生在淮明河畔置了座席,談經論詩,引得滿堂讚譽。
——也算是大承的一項傳統。
寧如深早在前幾天就收到了耿硯的邀約,說到時候一起去泛舟。
等到會試結束那天。他估摸著快要下值,便瞅了瞅禦書房一角的漏刻。
漏刻有些不清,他不自覺探頭。
李無廷抬眼,“寧卿歸心似箭?”
寧如深縮回脖子,“怎麼會,臣是看看陛下勞作了多久。”
李無廷哼笑了聲。
頓了頓,他擺手,“行了,下去。”
寧如深道了聲謝,速速溜走。
宮門外,耿硯已經搓著手等在那裡。
見到寧如深,他將人一把拉過,意氣風發,“走,前狀元,去砸場子!讓那些初出茅廬的雛鳥見識一下前輩的高度!”
寧如深晃晃腦袋,“你聽。”
耿硯湊近細聽,“什麼?我怎麼什麼都沒聽到?”
“沒聽到就對了,因為是空的。”
“……”
耿硯複雜地看著他,最後歎了口氣拽著他的袖子,“那就去湊個熱鬨,給你進進貨。”
·
夜色將暗,華燈初上。
京城中的各家酒館客似雲來,繁華的街市中人來人往,衣袂相錯。
兩人先找了間酒樓吃飯。
二樓的包廂窗口正對大街,一眼望出去相當熱鬨。
落了座,耿硯還在感慨,“你說你腦子都淪落到這副田地了,怎麼還能當考核官?”
寧如深假裝不經意地踩了他一腳。
耿硯,“嗷!”
寧如深,“這是陛下的決定,你是在質疑陛下。”
耿硯氣得瑟瑟發抖,“你個狐假虎威的…”
說話間,小二已經上菜。
寧如深夾了塊烤雞心給他,“吃這個,以形補形。”長點心。
耿硯頓時抖得更厲害。
兩人正在桌上用筷子二度打架,忽然便聽窗外喧鬨的街道裡夾雜著幾句人聲:
“以…高才,必會………”
“當年…文狀元,寧……”
寧如深和耿硯停下打架,對視一眼:?
推開半掩的雕窗,外麵聲音更為清晰。
寧如深趴在窗口往下探頭。
隻見他們包廂下方擺了一處露天茶攤,幾名考生打扮的青年正在高談闊論。
“……好歹出身書香門第,自幼熏陶。那寧琛一介鄉野都能高中,我等有何不可?”
“非也非也。”其中一人意有所指,“錄取貢生那都是試卷一封,等到了殿上可不一樣了。”
幾人交換眼神,另一人輕咳,“聽說那寧狀元,是有幾分霞姿月韻……”
言儘於此,意味深長。
二樓窗框上,寧如深、耿硯排排趴。
耿硯,“他們說你當狀元靠了三分臉。”
寧如深,“那至少還有七分才華,現在隻能全靠臉了。”
耿硯噎了一下。
他噎完匪夷所思,“你不生氣?……咦,你在扒什麼?”
寧如深探頭探腦,“你看窗下這幾片瓦是不是有點鬆?”
一股難言的默契升起。
兩人伸手一掀,掀完就關窗縮回去。
哐啷!底下一陣哀嚎。
包廂內,寧如深和耿硯相對坐了幾秒。
耿硯回想了一下,“不行,還是便宜他們了。都不知道砸中腦袋沒有。”說著又要去扒窗。
寧如深拉住他,淡定道,“你忘了,這種日子必然少不了誰。”
耿硯反應了好片刻,恍然,“……錦衣衛!”
寧如深感歎,“心高氣傲,涉世未深,還是太年輕。”
大承的錦衣衛還沒有到家家戶戶趴房梁的程度,但每逢大型節日和活動,必定會喬裝混入人群,為天子聽取各方消息。
為的就是把握傳言動向,防患於未然。
寧如深滿足放筷,“吃飽了。”
他起身拍拍耿硯,“走,去泛舟。”
…
另一頭,養心殿外。
李無廷身著暗金刻絲的深青色常服,腰墜一枚羊脂玉,一派清潤貴氣的打扮。
尹照在他跟前垂首稟報,“錦衣衛已派守所有巷道,定不負聖望,維護好京城治安。”
李無廷應了聲,讓他下去了。
待人走後,德全瞧著外麵漸暗的天色,“陛下,淮明河畔的講經對詩應該快開始了。”
“走吧。”李無廷長腿一邁,“朕也去聽聽。”
·
淮明河畔,一片燈火璀璨。
潺潺河水映著兩岸星燈席座,熙攘的人群來往流動。書生學子環珮香囊,妙齡女子袖舞香風,佳時正好。
朱漆橋頭下就有租船的地方。
寧如深隨著耿硯尋過去,兩人租了條木舟。
耿硯問,“是雇船夫,還是自己劃?”
寧如深說,“自己劃吧。”
有外人在,都不好放開了說話。
耿硯想了想,“行。”
說著把船夫支開,拿了槳遞給他。
寧如深不好意思地垂眼,“我不會劃槳。”
“……”耿硯又炸了,“你不會那說什麼自己劃!感情這個自己裡麵隻有我嗎!”
寧如深柔弱捂耳朵,“你聲音好大。”
“………”
距離橋頭不遠處。
李無廷正帶著德全穿過人群走向河畔,身後跟著便裝的錦衣衛。
人頭攢動間,一抹亮色劃過眼底。
德全哎呀了聲,“主子,那不是寧大人和耿侍郎嗎?”
李無廷腳步頓住,抬眼望去。
果然看那朱漆橋頭立了道熟悉的身影。
寧如深官服已經換下。一身水雲暗紋緋色衣袍,身形飄逸風雅,在沉沉暮靄與人群中明豔而亮眼。
不知道他那張嘴裡又吐出了些什麼。
對麵的耿侍郎都要蹦起來了。
李無廷指尖搭了搭手裡的玉扇,腳步一轉,“走,去看看。”
…
橋頭,耿硯還在和他拉扯。
“那我們把船夫叫回來。”
“可以是可以。”寧如深提醒,“那這樣我們還好聊天嗎?聊你爹,聊你工作,聊你的隱疾……”
“我沒有隱疾!!!”
耿硯把船槳塞給他,“拿著。”
寧如深背手,“不拿。”是想翻船嗎?
耿硯,“不拿怎麼劃!”
寧如深,“我劃船不用槳,全靠浪。”
“……”耿硯扭曲的神色有一瞬空白。
他看著隻泛微波的河麵,似是不能理解,“什麼叫,靠浪?”
寧如深正要開口,身後忽然落下一道熟悉的聲音:
“朕也想知道。”
“!”他條件反射地腰一抖,轉過頭。
隻見李無廷負手立在幾步之外的地方。一襲青衣潤如君子,麵色冷淡而正經,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李無廷朝他抬抬下巴,“朕看看,寧卿要怎麼浪。”
寧如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