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
殷離單臂撐在嬰兒床邊,下巴擱在手背上,一隻手指勾著孩子蜷縮的小手掌,指尖撓著孩子的掌心逗弄,半歲的娃娃被他逗得咿咿呀呀地叫喚,胖手胖腳胡亂地揮舞著。
他唇角揚著不自覺的笑,低聲喚著嬰兒的名字:“殷琮。”
“國之禮器為琮。”
他說時扭頭看向怡妃,“父皇起的名字?”
怡妃點頭,“滿月時給起的,那時候你還在打仗。”親手從侍從手中接過飯菜擺上桌,衝殷離招呼,“過來吃飯。”
殷離的眸色沉了沉,這個“琮”字,堪比前太子殷嗣的“嗣”字,可見皇帝對弟弟寄予厚望。
或許在父皇的眼裡,他從來都不是唯一的選擇。
畢竟皇帝正當壯年,還有很多時間不是嗎?
殷離又捏了捏嬰兒的臉蛋,轉身過去入座,對怡妃抱歉道:“母妃生產時我沒能陪在身邊,母妃會不會怪我?”
怡妃覷他一眼,伸出一根手指頭戳了一下他的腦袋,賭氣般道:“當然怪你。”
“你從小鬼主意就多,什麼時候聽過你娘的話?”怡妃一麵抱怨著一麵給殷離布菜,歎氣道:“可有什麼辦法呢,還不是得由著你。”
殷離嬉笑了一下,拉著怡妃的胳臂晃來晃去,“我知道母妃舍不得怪我的。”
“他是鬼主意多!”門外傳來一個聲音,母子二人聞言,紛紛起身行禮。
“臣妾不知陛下要來。”怡妃說時瞪一眼一眾奴才,“也沒個人通傳一聲。”
皇帝兀自踏進了門,來到飯桌前坐下,提起筷子道:“朕不讓他們傳的,就是想聽聽你們娘倆在說些什麼悄悄話。”
怡妃揚起乖順的笑臉,起身過來伺候皇帝用膳。
殷離亦站到一旁,眉心微微擰了一下,正有些擔心,果然聽見皇帝對怡妃道:“你倒是配合他,這麼大的事也瞞著朕。”
怡妃聞言,布菜的筷子抖了一下,連忙下跪道:“臣妾有罪。”
殷離暗歎了聲,果然憑借父皇的疑心病,一定不會輕易放過他,於是他下跪道:“當時雲陽明的暗探追著兒臣不鬆口,兒臣怕計劃敗露,才請母妃替兒臣保密,罪在兒臣一人,請父皇寬宥母妃。”
隆景帝瞥一眼跪地的母子,怡妃微咬著下唇,將嫣紅的唇都咬得泛白,一幅楚楚可憐的模樣。
皇帝的心忍不住軟了一瞬,畢竟怡妃陪伴他多年,自己也對怡妃的心性了解得一清二楚,若非迫不得已,應也不會故意瞞著他。
此時,仿佛是感受到這氛圍的沉悶,嬰兒床傳來殷琮的哭聲,皇帝起身過去,看見孩子圓圓白嫩的臉蛋,才揚起笑來,眯起笑眼抱著孩子逗弄。
“不哭不哭,父皇可沒有生咱們琮兒的氣,咱們琮兒最乖了,是不是呀。”
說來也怪,到了皇帝懷裡,孩子很快收了眼淚,小手捏著皇帝的胡須“阿巴阿巴”地叫喚,逗得皇帝龍心大悅。
他這才瞥一眼仍跪在地上的母子二人,大手一揮,淡聲:“罷了,起來吧。”
殷離的心情並未放鬆一點,隻默默攙扶著怡妃起身。
平日裡,一家子在紫宸殿用飯,皇帝都會讓殷離與怡妃入座,三人如尋常人家一般圍桌同食。可今日皇帝卻隻是抱著半歲的寶寶獨自坐下,拿筷子沾了菜汁給孩子舔。
皇帝沒有開口,殷離便站在一旁,怡妃默默上前服侍皇帝用膳,卻見皇帝忽然開了口:“聽說你昨日胡鬨去了?”
殷離垂著首麵色不改,口中卻是支支吾吾:“就是......打了太久的仗,放鬆放鬆。”
皇帝狐疑看他一眼,“你,去花樓放鬆?”
怡妃一愣,望向殷離:“離兒,什麼花樓?”
殷離看著皇帝,做出一副心虛的表情來,“兒臣、兒臣隻是圖個新鮮。”
隆景帝打量他,忽然眉心一鬆,嗤笑了聲,又轉頭逗弄起孩子來,“朕倒忘了,你年紀也不小了,是該給你找門親事,免得你到外頭尋花問柳。”
怡妃聽見“尋花問柳”不由震驚得瞪大了眼,詫異看向殷離,厲聲:“這......什麼時候的事?”
卻聽皇帝大笑兩聲,衝殷離招招手,“過來,用飯。”
殷離神經這才放鬆些許,走到飯桌前坐下。
“父皇,兒臣年紀還小,還不想成親。”
隆景帝逗孩子的動作一頓,將筷子放下,覷他一眼後道:“你去花樓的事,蕭府知道嗎?”
殷離點點頭,擺出一副無所謂的表情,“知道。”
“蕭沐沒意見?”
殷離不以為意,提著筷子在盤子挑來挑去,“能有什麼意見?”
隆景帝頷首,“蕭沐倒是還挺識大體,怕是自知是個男人,不能為皇室開枝散葉,心中有愧吧。”
“若是如此,你二人的婚事,倒也可以考慮。”
聽見這句,殷離的目光微微亮。
看來他猜想的沒錯,隻要自己表現得並非對蕭沐一心一意,皇帝就會放心這樁婚事,畢竟三十萬鐵騎的吸引力還是巨大的。
“那成親......”殷離最後一個字剛出口又咽了回去,不行,想到要跟小呆子成親他就激動,差點露餡。
他連忙改口道:“蕭沐知道了一定會很高興,可兒臣倒不急著成親。”
皇帝這下眉眼裡有了笑意,道:“倒不如朕為你挑幾個好人家的女子先納為側室?”
殷離動作遲滯了一瞬,“父皇,蕭沐雖然對我死心塌地,可那畢竟是蕭家,為表對他們的尊重,是不是應該娶了蕭沐為正妻之後,再考慮納妾的事?”
隆景帝沉吟片刻後點點頭,“是這個理。”
殷離鬆口氣,“那納妾的事先不急。”
皇帝狐疑看他一眼,又道:“雖不好納妾,但讓你母妃給你挑幾個丫頭做通房也好,免得你到外頭尋些不乾不淨的,丟皇家的臉麵。”
殷離握著筷子的手一緊,按捺下即將脫口而出的反駁話,生生咽了回去。
這是皇帝對他的試探,他不能拒絕。
最重要的是讓皇帝放心,眼下他已經成功了一大步,不能半途而廢。
於是他點點頭,想了想又做出一副小心翼翼的表情道:“那......兒臣能不能搬出宮去住?之前父皇賜的府邸已經造好了。”
隆景帝睨他,笑了一聲,“你還沒有封王,就急著搬出宮了?朕看你是嫌在宮裡拘著了,不方便你聲色犬馬吧?”
殷離眸底微微一動,做出一副被說中的樣子,咧嘴笑了下,算是承認了。
皇帝把孩子交給怡妃,自己提起筷子吃菜,“封王儀式還沒有辦,按說不合規矩,不過......”
他說時看一眼殷離,見對方一副期待的目光,片刻後才道:“朕準了。”
殷離立刻揚起一抹笑來,“謝父皇。”
這關就算是過去了,殷離心頭鬆了口氣,想著出宮後就可以自由自在天天跟小呆子膩在一起,他心裡就跟吃了蜜似地甜。
卻聽皇帝話頭一轉道:“離兒,你可明白朕的苦心?”
殷離笑容一斂,“兒臣知道。”
“文治武功上你從未讓朕失望過,但若要成為儲君,就要知道自己肩頭擔負的責任,為皇室開枝散葉,維護皇權,才是你的頭等大事。”
殷離心裡一沉,表情更加謹慎了些,皇帝這話已經是明示了。
他要繼承皇位,就必須要納妃生子。
殷離默默點了一下頭。
皇帝見狀,忽然笑起來拍拍他的肩膀,“你明白就好,朕知道你最有分寸。”
話落,便招呼怡妃一同入席,三人一副其樂融融的模樣吃完了這頓家宴。
送走皇帝後,殷離抱著殷琮逗弄了一會,腦海中反複將最近發生的所有事又捋了幾遍。
父皇這邊暫且算是穩住了,但是......思忖良久,他皺著眉喚了一聲,“十四。”
影衛應聲出現,“殿下。”
“最近昭獄有動靜嗎?”
十四搖搖頭,“沒有,雲陽明說他年紀大了受不住刑,對一切罪行供認不諱。”
“他認罪了?”聽見這句,殷離心中詫異。
雲陽明若是這樣一個輕易服輸的人,雲家便不可能把持朝堂這麼多年。
一定有哪裡不對。
他看著懷中白白胖胖,正揮舞著肉肉的小手衝他咿咿呀呀叫喚的殷琮,思索片刻後道:“除了監視雲陽明的人,把鉉影衛其他人都調回來,守住紫宸殿,還有蕭王府。”
十四一愣,“全都?”
殷離點點頭,“去吧。”
十四欲言又止,但最終沒說什麼,垂首應是後便離開了。
不多久怡妃走了過來,將殷琮抱入懷中哄著,衝殷離道:“我知道你不是個愛胡鬨的,外頭那些傳言我一個都不信,我也不知道你這麼抹黑自己的名聲是為什麼,但有一點,不能傷了世子的心。”
殷離聞言,討好般笑了笑,“當然不會了。”不過說完他又回過味來,眉梢一挑,不滿地道:“母妃,我才是您兒子吧!”對於他抹黑自己的名聲,母妃無所謂,反倒是怕他傷小呆子的心?
怡妃有些嫌棄地覷他一眼,抱著殷琮走開了。
身後傳來殷離略顯委屈的一聲:“母妃!”
......
......
五殿下搬新府的事一夕之間傳遍了盛京。
世子院裡,茗瑞時不時望一眼練劍中的蕭沐,憤憤不平氣鼓鼓地踹樹乾,樹葉花瓣抖了滿地。
一旁侍衛長見了,不由詫異:“你今日怎麼了?吃炸藥了?”
茗瑞看蕭沐還在認真練劍,一把拽過侍衛長,壓低了聲音道:“你聽說殿下遷居的事了嗎?”
侍衛長點點頭,“怎麼了?”
茗瑞一臉震驚,“那你不生氣?!”
侍衛長一臉莫名,“殿下搬家,我為何要生氣?”
茗瑞腮幫子都鼓起來了,“殿下遷居,宮裡竟然給他......”他說時回頭望一眼蕭沐,又壓低了聲音,“竟然給他送了好多貌美的侍女,堂而皇之被當成賀禮從大門送進去的!好多人都看見了。”
侍衛長聳肩,“那有什麼,殿下身為皇子,多些奴才有什麼奇怪?這不正說明陛下器重咱們殿下嗎?”
“不是!”茗瑞恨鐵不成鋼,氣急敗壞道:“陛下送的那些女子,是送到殿下床上去的。”
他以為自己聲音壓得足夠低,殊不知蕭沐功力提升後,聽力也好得不得了,他說的每一個字聽在蕭沐耳朵裡都真真切切。
蕭沐揮劍的動作停頓了一瞬,平靜的心湖沒來由地起了漣漪,他強迫自己靜下心來,繼續揮劍。
便見茗瑞拽著侍衛長走遠了些,窩在角落裡竊竊私語,“而且你知道嗎?那燕春樓的老鴇還四處宣揚,逢人就說她們家花魁得了五殿下的青眼,還說五殿下是什麼人啊,那可是大渝的第一美人!能入他的眼,說明她們家花魁是真絕色。”
茗瑞越說越氣憤,“我怎麼沒想到殿下還是這種人呢?”
聽到“花魁”二字,蕭沐微微挑了一下眉,猶豫著要不要替殷離解釋兩句,但不知怎的,。
算了。
他又練了一會,直到身上微微滲出了薄汗才停下,雖然快要入秋了,但天氣正是悶熱的時候,他雖然閉關調理後身子好了很多,但相較常人來說,還是嬌氣了些,冷熱都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