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氏及笄之年,本已定下一門親事,她自己也很中意才華橫溢的寒門準夫婿。
後來那位郎君的表妹使了計策,硬與郎君發生肌膚之親,郎君便與彭氏退了婚事,娶了表妹。
彭氏的祖父與外祖都曾入內閣,她未出閣的時候,在京中貴女之中,都是排得上名號的。
因退婚之事,幾家人拉拉扯扯,彭氏身為高門貴女,到底是吃虧,名譽受損,隻能退婚後,低嫁給行醫的柳家。
柳家廣積善德,在京中口碑很好,可到底隻是杏林之家,與入仕途的官宦之家,又如何相比?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彭氏便是娘家再厲害,夫家不過爾爾,她的孩子讀書入仕,又要重新開始,不似她的侄子與嫁得好的姊妹的孩子們,一出生便在官宦世家,隻需本分讀書,老實做人,平步青雲不在話下。
後來,先前與她定親的那位郎君,逐漸意誌消沉,窮困潦倒,年紀輕輕就沒了。
彭氏與那位郎君多少有些情誼在,驚聞噩耗,遺憾難遣。
低嫁這件事,便永永遠遠地成了彭氏喉嚨裡的一根刺。
而程月鸞與程月柔之間的糾葛,鬨得沸沸揚揚,全京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彭氏知後,不由得思及自己年輕時候的事,憤懣難抑。
於情分上來講,程月鸞是搶婚之人,彭氏如何能看她看得順眼?
戴媽媽說完中間曲折,程月鸞才恍然大悟,道:“難怪往年我送去柳家的東西,柳大夫人都是‘敬謝’,從不‘敬領’原是不願意受我的東西。”
戴媽媽安慰道:“咱們與柳家本就來往不多,畢竟柳家隻是行醫之家,這事原也怪不得太太……太太莫往心裡去。”
程月鸞當然要往心裡去。
說來搶婚這件事,外人倒是對她誤會頗多,且於氏要的兩味藥,決計不能叫程月柔拿到手。
是時候將當年的細節公之於眾了。
程月鸞便請求戴媽媽:“可否以老夫人之名,請柳大夫人上門做客一日?”
戴媽媽意外地看著程月鸞,隨即想到程月鸞在戚連很跟前受的種種委屈,又是如何的豁然曠達,便放心道:“當然可以。”
不僅如此,程月鸞還下了帖子去程家,邀請程月柔過門。
程月柔見了帖子心中生疑,但聽下人說彭氏也要去,她便不怕了,程月鸞再怎麼作妖,彭氏就是不喜她,哪怕搬出戚家老夫人,彭氏就能改臉了不成?
程月柔收下帖子,又叫人傳了一首詩名為《月上心弦》的七言律詩出去。
不錯,這首七言律詩,便是戚連珩醉中作的。
她當時趁機偷偷抄錄,收了起來。
不必說,這首詩就是送給她的。
等彭氏見了這首詩,還不得為她與戚連珩之間的淒美愛情動容?
彭氏見詩的時候,的確是動容的。
詩雖含蓄,隻將心上人比作天上月亮,卻足以想見,那一輪月亮,如蓬萊仙蓮,可遠觀而不可褻玩,在他心中是多麼的皎潔神聖。
若沒有程月鸞當初搶婚一事,程月柔與戚連珩,正該喜結連理,白頭到老吧!
《月上心弦》一詩,由孩童們吟唱,很快便在京中傳開。
程月鸞見到傳抄本的時候,冷冷一笑,這倒是她的好助力了。
一個吉日。
老夫人邀客至家中,不止是彭氏,戚家其他姻親,也來了不少,皆聚在四麵開闊的意廣軒之中。
從南麵千絕山引來的湖水,繞軒而聚,水麵霧凇沆碭,從軒內朝千絕山看去,天雲山水,上下一白。
《月上心弦》傳得沸沸揚揚,程月柔走進意廣軒的時候,所有人都望向了她,很快大家都注意到,她手中的帕子上繡著一首詩。
程月柔與戚家客人一一見禮,帕子上的詩,便叫眾人挨個看了個明明白白。
可不正是《月上心弦》?
且還是照著戚連珩的字跡繡出來的版本。
有多事者,問程月柔:“程二姑娘帕子是繡的是什麼詩?”
程月柔臉頰一紅,藏起帕子,小心翼翼地看著程月鸞,膽怯道:“不過是一首舊詩……”
戚家二夫人梁氏淡聲道:“程二姑娘既未出閣,這種東西,還是不要繡在帕子上招搖得好。”
程月柔唇色發白,順從道:“二夫人說的是,隻是這帕子用慣了,一時沒顧得上換過來,等今日回去了,便不再用了。”
彭氏穿著青色的馬麵裙,與梁氏對坐,不輕不重地出聲:“二夫人嚴苛了,慣用的東西,哪是說丟就舍得丟的。”
梁氏不是喜歡與人爭執的性格,她說說小輩也就罷了,彭氏與其同輩,她臉色淡然地繼續飲茶,沒再與彭氏打機鋒。
程月鸞自意廣軒外,迤迤然走進去。
程月柔一見了她,慌忙將帕子收在身後,提防地瞧著她,道:“姐姐,你想乾什麼?”
程月鸞同諸位長輩見禮而已,老夫人尚未過來,獨獨梁氏衝她笑了笑。
她一一見過禮之後,淡淡瞥程月柔一眼,不鹹不淡地問:“你以為我要乾什麼?”
程月柔脫口而出:“我以為……以為……”
她這欲言又止的話,就將眾人的憤怒挑了起來。
今日來者,本都知曉程月鸞搶婚一事,《月上心弦》一詩,又作得動人,大多人都同情被棒打的苦命鴛鴦,一時間耳朵都跟兔子一樣,豎了起來,目光不善地看向程月鸞,已經跟程月柔站在了同一陣營。
程月鸞竟直接問道:“你以為我連你這帕子也要搶?”
程月柔藏帕子的動作回答了一切,她就是怕程月鸞搶她的帕子。
旁觀者也倒吸涼氣,程月鸞到底是容不得人,抱錯一事,誰也不想,可程月柔便不無辜了嗎?人的感情難道說斷就斷,程月柔又有什麼錯?
但凡她程月鸞大方一些,這對苦命鴛鴦,壓根不至於落到分離的地步!
程月鸞掃視著周圍冷冰冰的眼神,最終微微一笑,一步步逼近了程月柔。
程月柔直往後躲,甚至往彭氏身邊靠了靠,懼怕地看著程月鸞。
旁人唇齒蠢蠢欲動,這程月鸞也太狹隘了!
她已占著世子夫人之位,榮華富貴,應有儘有,世子爺房中,也不過隻有她一個人而已。
難道現在連一方帕子也容不下?
非要撕毀方才滿意?
程月鸞在眾目睽睽之下,果然將帕子奪了過來。
程月柔驚懼慌張,攥著程月鸞的手,登時哭了起來,哀求道:“姐姐,不要,不要……這是世子留給我的最後一點念想。”
程月鸞眼皮子低下去,居高臨下地看著程月柔,道:“他又沒死,怎麼就是最後一點念想了?”
“……”
程月柔臉色漲紅。
程月鸞又說:“隻是借你帕子一用,用完便還你。”
說罷,她命人上筆墨。
程月鸞執筆舔墨,走到意廣軒廊前,顏色微青的龍潭石邊,揮就一首《月上心弦》。
她的字跡不同於彆的女兒家那般娟秀軟弱,而是勁健有筋骨,脈絡通暢,豪邁落拓,頗有俠氣。
程月鸞抄完後,將帕子物歸原主,同程月柔道:“你與世子青梅竹馬之情,可歌可泣,隻繡在帕子上怎夠任世人傳頌哀歎?這龍潭石本是從金陵移至護城河邊,戚家自護城河邊買回。今日我便叫人再將石頭還去護城河,往後每一個入京之人,都能仔細觀摩,這下子,足以滿足你四處炫耀之心了吧?”
程月柔:“………………”
每一個路過的京城護城河的外人又不知曉其中詳細緣故,若平白議論起來,豈不是會以為她這個做妹妹的勾|引姐夫,都得罵她不知廉恥!
她往後還怎麼做人?
大家在各家親戚麵前鬨鬨就是了,怎麼就要傳揚到舉國皆知的地步!
程月鸞此舉,令一些人訝然。
她似乎並不那般狹隘,竟能容忍戚連珩為彆的女人所作的情詩,供世人傳閱。
但也有深諳心術者,一眼看破程月鸞心思。
彭氏擰眉道:“世子夫人,你妹妹畢竟沒出閣,你這般宣揚世子寫給她的詩,也太趕儘殺絕了些!”
有些年輕的女眷才看明白,程月鸞哪裡是大方,是在反過來用世人的唾沫子,將程月柔活活逼死。
這女人,心思太過狠毒!
難怪能做出搶婚之事。
果然是養於鄉野之人,沒受過好的教養,根本不知“良善”二字怎麼落筆。
程月柔出了一口惡氣,心中暢快,順勢垂淚,眼睛紅紅地咬著唇道:“姐姐,你搶了我的婚事,還要奪取我的性命才善罷甘休嗎?”
程月鸞冷冷一笑,“我搶婚?旁人不知內情,你也裝不知道?”
程月柔梗著脖子不退縮,她知道又如何,老國公爺都死了,程月鸞還能把人從墳裡挖出來給她作證不成?
不論程月鸞怎麼說破嘴皮子,她搶婚已是既定的事實,哪怕戚家人出麵證明,旁人也隻以為是戚家偏頗維護她的顏麵而已,絕對不會信她。
意廣軒外,戚連珩聽聞有客至,便陪同老夫人過來見客。
未入軒內,廊外龍潭石上一首《月上心弦》震得他臉色發黑,這首詩是他在程家喝喜酒的時候,醉後所作,並未傳閱出去,怎麼會出現在戚家花園的龍潭石上!
再觀石上字跡,筆法結構渾然天成,字跡厚重大氣。
仿佛是哪位胸懷丘壑的士子所作。
可威國公府內,尚在族學讀書的郎君,隻有戚連安一位而已。
這字總不會是八歲的戚連安所寫吧?
戚連珩臉色沉沉,問老夫人:“今日家中邀客,可有男客?”
老夫人:“沒有。”
戚連珩困擾了,這會是誰寫下的?
老夫人也是一肚子疑惑,這龍潭石上,怎會有這種詩作?